近秋了,许是沾染了秋天的肃杀之气,燕京的天,愈发的阴沉了,那雾蒙蒙的细雨中,巍巍高楼肃然而立,仿佛一只潜伏在阴影中伺机出动的怪兽。
宫中平添了几分凄凉与凉清,青石板砖上偶尔走过几个小宫女,大多都低着头,行色匆匆。
往日欢声笑语,夜夜笙歌的皇子寝宫也都萧条寂静了下来,众皇子每日里看着倒安安分分,表面上却神色慌乱,人人自危,生怕被这场夺位之战所波及。
后宫还不明显,前朝上几个闹腾的大臣已经被皇上以雷霆手段处置了,夺位的纷争如果滚雪球一样只能在暗处越滚越大,只待着某一个时机汹涌而出。
陈皇后一倒下,皇贵妃顺势而上,一时间风头无限,游政竟隐隐成为了夺位的最大获胜者,其在朝中的拥护者甚广。
皇上身体不行了,游政也被时常召去处理一些政务,可见皇上对其的倚重,从实力上来看,游政确实是继位的不二人选。
但这些同林知都没有什么关系,多亏了陈皇后早年的诱导,宫里宫外的人只当他是个傻子,早早将他排出了夺位的人选,林知倒也乐得清松。
这段时间大概是林知过得最悠闲的日子了吧,游政政务繁忙,难得几日来看他,每次都是夜里林知快睡熟了,迷迷糊糊之间感受到男人轻轻爬上床,在他的额间留下一个亲吻,又轻轻搂着他睡觉,等第二日林知醒时,身边人的温度早就没了。
徐方行也忙,做为游政的伴读加得力助手,徐方行得替游政跑上跑下,忙得天昏地暗,听说花楼里的姑娘们为此咬啐了一地的银牙,日日甩着帕子在楼前翘首以盼,就为了见这位徐公子一面。然而即使这样,男人也会拖宫里的小太监给林知捎上几盒稀奇的糕点,小动物的模样,栩栩如生,煞是可爱。
施文这小子倒是有趣,居然还会给他写信,这小孩儿是皇后母家的人,估计是被宠坏了,居然用埋在宫里的暗桩给林知寄信,一副臭屁又傲娇的模样,无非就是”我昨日吃了什么,今日吃了什么,小叔叔吃了什么……”
席柳身在东厂,这几日被处置的大臣听说就是经了他的手,手段之狠辣严苟,剧说东厂的惨叫声响了一整夜,林知偶尔看见他带着人从路上经过,藏青色的衣摆大片血渍,估计是杀人时沾上了的,隔着老远都能闻到一股血腥味,偏偏男人侧过来的脸白面细眉,儒雅又清和,还对他点头一笑,以致于对方身后乌压压的一群人也跟着跓足,把林知吓得不轻,慌忙的跑了。
小兔子被国师抱去了,据国师大人说,这场夺位之战有大凶之相,恐局势变动伤了国运,对先太子的养体造成冲突,故先将兔子在国师殿神养一段时日。
林知有些不懂,游政继位已是十拿九稳的事情了,这剩下的皇子里也确实没人还能争得过他,为何还有凶相?
可过了几日,林知就明白了。
宫里的皇子不能,可宫外的人可以。
信鸽一次又一次的飞来,里面的内容也一次比一次心惊,林汴在信中那大逆不道,堪称乱臣贼子一般的言辞,让林知背脊发凉一阵冷汗冒出。
他哥这是要,造反了……
林汴这是疯了吗?居然敢做这么胆大妄为的事情。
林知慌乱的给对方写信,极力劝阻林汴,可这些信仿佛打了水漂一样,没有半点回响,也不知道对方到底看到了没有。
林知只能在心里祈祷,希望林汴能够清醒一点。
于此同时,林知也渐渐陷入了纷争之中。
京城中不知何时起开始流传,皇宫中的十四殿下并非生而痴傻,一切都只是为了避免被人暗算。又说十四殿下与先太子有缘,其出生之日即先太子逝世之日,是先太子的转世,这位才是真正应当支持的人。又有人说十四殿下血统不纯,应当剥夺继承资格。
总之众说纷纷,林知算是被人强行抬到了公众的视野范围。
皇上念着陈皇后的情,倒也召见过他几次。
这仿佛给黑暗中伺机而行的人嗅到了火星味,纷纷跑出来送礼表态,连朝中也隐隐分了一波人出来表明支持十四皇子。
连陈皇后母族的长老们也暗中来信,表明若是殿下有夺位之心,念在陈皇后的份上他们愿意助殿下一臂之力。
把林知急得焦头烂额,他也不知道是谁造的谣又是谁的计划,只能无奈一一回信,表明自己并无争位的打算,如果有心可以帮忙支持一下三皇子。
这几日天气越发阴沉,乌云黑压压的仿佛要压下来了一样,偶尔还打了一个惊雷,电闪雷鸣间大雨顷刻就至。
偌大的雨珠啪啪啪的打了下来,在青石板砖上破碎又溅起,天地间雾蒙蒙的一片,连个行人都看不见。
“轰隆”一声,又是一阵电闪雷鸣。
宫里传来响号,皇上去了。
顿时间,不管这是不是半夜三更,各宫都亮了起来,表面上都是哭哭啼啼的哀悼皇上去逝,然而背地里不知又是怎样的心怀鬼胎,几家欢喜几家愁,下一个登位的是谁?他们
会不会被杀头?自己是否还有机会?
圣旨下来了,由游政继位,又依次封了几个皇子做王爷以及各自分配的封地。
理所当然,情理之中。
但林知总觉得不安,左眼皮一直在跳,好像在警告他事情不可能这么顺利。
林汴呢?他放手了吗?
“报!”
“林将军叛变了,快跑……啊!”
那士兵话还没说完,脑袋就掉到了地上,咕噜噜的滚了满地的血,眼晴还死死的挣大着,仿佛怎么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死了。
“啊!!啊啊啊啊!”
“救命啊!杀人啦!”
“啊啊……快来人啊!”
“快来人啊!殿门外的人呢?都到哪儿去了……”
大殿内人人惊慌自危,顿时乱作一团,有人想要跑出去叫人,结果一只脚刚刚踏出去就被乱箭射死,殿里的妃嫔尖叫一声昏了过,其他人也被吓了一跳,倒也安静了下来。
“里面的人听着,交出新皇!否则,大殿里面的人,全部杀死!”外面有将领在嚣张大喊,是林汴身后的一位大将。
林知苍白了脸,遭了,林汴真的反了。
大殿内顿时人声噪杂起来,这皇帝新丧,宫里的妃子皇子,宫外的大臣全都候在这里穿待召令,都是些身份贵重的人物,一些大臣气红了脸,嘴里大骂着乱臣贼子,瞬间又被几支飞箭射杀在地,又惹起一阵慌乱。
林知住游政那边一看,男人略显阴柔姝丽的脸上气得满是黑沉,一双锐利的眉头紧皱,仿佛覆上了一层凛冽的寒霜,眼里满是骇人的阴鸷感,嘴唇抿成一道泛白的弧线。
看样气的不轻。
林知低下头,放在身侧的手不停的颤抖,长长的睫毛敛下眼中的思绪。
游知,为帝者,不能死。
他不知怎的思绪有些飘飞,莫明想起老国师曾批下的断言。
为帝者,关乎国运也,其气如游龙,势若金鸿,国之命脉也,死生之际,国运断也。
先太子,命数被人用阴暗手段陷害阻断,体存而气息无,是谓假死人也,今以国运蕴其命魂,涵养二十年整,方可救活。
林知今年刚满十八,正遇二九之命煞,先太子还需养两年,国运不可断,至少两年之内不能断。
他想起陈皇后临死前要他发的誓,想起自己存活至今的使命,想起高贵优雅的先太子殿下……
先太子出事不是偶然,林知的出生不是偶然,陈皇后将其抱养入宫也不是偶然。
十多年前的一场屠杀威慑了所有人,先太子逝世,玉美人被杀,铜雀宫所有人无人逃脱,参与了那场妖蛊案的人全被灭口,然后太子被封冰棺,国师招魂,饲子养药,林知出生,陈皇后病重。
那当的事被封为秘辛,林知生而早智,从五岁起就总看见一个男人跟着自己,仿佛一只被拴在了他身上的鬼,除了他身边哪里也不能去。
那只鬼是个容貌清冷俊美的男人,身上穿了一件印有五爪金龙纹的玄色长袍,袖口有金边环绕,端的是雍容华贵,举止清冷从容。
男人不笑,也不说话,就那么拢手袖子长身而立,冰冷又矜持。
男人只会在幼小的林知偶尔摔倒时侧身扶一下,别的一概不管。好在林知从不像别的小孩那样闹腾,小林知很乖,平时就安安静静的呆在花园里,睁着一双乌黑的眼晴温吞的看着,偶尔飞过一两只蝴蝶,那双漂亮的大眼晴才会发出亮光。
两人都不说话,太子以为林知看不见自己,林知则是不喜欢说话,也害怕自己一说出口,这只鬼就会消失不见。
两人的相处模式通常为:小林知安静的看着天,而太子殿下则倚着树看书,偶尔抬头看看小家伙,两人不说话,就这样安静的呆着,暖暖的风吹过,就很美好。
直到小林知十岁时误闯进一座荒僻的宫殿,看到满屋的画像,画像上的男人很年轻,或慵懒的躺在软塌上小憩,或端坐在桌前提字作画,或倚着窗背手而立……金冠蟒袍,容颜清冷从容——同每日跟在他身后的那只鬼,一模一样。
那次误闯被陈皇后发现了,女人第一次对他发脾气,林知受了五鞭作惩罚,受刑时林知咬着唇没有出声,尽管疼的脸色发白,他仍然逼着自己睁开眼,直视站在门口的男人,用嘴形喊道“太子殿下……”
在晕过去之前,他如愿的看到男人平静清冷的眉眼因为惊讶而微微皱起。
不知为何,林知心中生起一股隐秘的欢喜,阴暗的思想在滋长。
他喜欢陈皇后,陈皇后喜欢先太子,先太子死后变成了鬼,一个只有他才能看见的鬼。
只有他,连陈皇后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