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怎么就是玩笑了?”
这种事情……方未看着章秋阴眼中笑意,胸中酸楚更甚,撑不住一样移开视线,哑声道:“…我先前冒犯于您,自知有罪,随您如何处置。只有这样的戏弄…求您别再提了。”
“哦?”章秋阴看他一会儿,并不紧逼,“那就先来听我说说,为什么那时要你走吧。”
“章家有一个规矩…”
……
章家历来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
凡任家主者,应事事以家族为先,私情私欲皆需断之,因此要接任家主之位,必须要经过的一个考验,就是亲手杀死所爱之人。
这个规矩只有历任家主和最高位的几位长老知道,在继承者有心悦之人后才会告诉他。
故而,最初的时候,章秋阴是不知道这件事的。
他只知道日复一日学习家族安排给他的枯燥课程,在一遍又一遍的“家族为先”的强调声中违着心意地放弃自己的喜好,将家族相关的一切放到最前面;
他只知道在闲余的时间里,带着贴身影卫方未去登高、泛舟、赏桂,一边看景色,一边偷看自己的贴身影卫;
他只知道方未对他恭敬又沉默,所以要藏好自己的喜欢,不能吓到阿未左右他已经习惯这种压抑了。
轻云斋很高很高,站在上面可以看得很远很远,那是他或许今生都抵达不了的远方。
但也没关系。
偶尔可以来这样看一看,阿未也永远会陪在他身边自己的心意被不被听见,又有什么关系呢?从年幼时他就明白了,作为章家家主,注定了一生都要困于一隅。
突然的变故发生在一个普通的下午。
他的父亲,现任章家家主,忽然叫他去书房。
这很奇怪。章家家主名义上是他的父亲,实际上根本没有管过他,连他功课的成绩都是靠下人的禀报才知道的。
照顾他的一直是母亲,幼时哄他入睡的是母亲,关心他功课的是母亲,心疼他课业太重的也是母亲。他从来没有“父亲”,只有母亲。
如果说小时候他还会有一些奢想,如今他已经快到弱冠之年,早就没有期待了,他现在只奇怪为什么他会突然找自己。
那个午后,章家家主告诉章秋阴那条不成文的规矩。
他的语气很随意,近似于通知,似乎这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却让章秋阴楞在原地。
“我听下人说了,你是喜欢你身边的影卫?正好,那种下贱东西,你只需要下一个命令就行了,杀起来快得很,也不需要处理什么后续,不像我当年……”
后面他还用轻蔑随意的语气说了什么,章秋阴已经全听不清了。
章秋阴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但他知道,就算现在自己否认对阿未的感情,也已经没用了,章家家主向来是个宁肯错杀不肯放过的人。
可是他不可能接受这个结果,成为家主本就非他所愿,因为被迫加身的责任而杀死自己的珍爱之人…这怎么可能??
最终,这对不是陌生人胜似陌生人的父子,第一次正经地面对面谈话,便是一场争吵告终。
章秋阴气得声音都在抖,尽量试图冷静一些把话说清楚,然而章家家主一副不满的样子,高高在上地指责他顶撞自己,大逆不道,几句话下来就让章秋阴再无法维持冷静。
“行了。”没说几句,章家家主厌烦地挥挥手,“这么点小事都要畏畏缩缩地不肯做,之前那么多年我白教养你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十天之内解决,别总想着怎么和我讨价还价,就算我是你爹也不会惯着你的。”
你?教养?惯着我?章秋阴几乎气笑。
你甚至没有管过我!
他怒极,当即拂袖而去。
八、
回到自己的书房,章秋阴遣散众人,神色冷得可怕,满脑子都是如何瞒过家主保住方未。
——再怒他也不是没有脑子,他虽然是下任家主,如今手中却还没有任何实权,硬碰硬必然是无用的。
情绪上头时难免思绪混乱,他花了不少时间才努力让自己平复一些,随后…便听到了来自母亲的敲门声。
刚打开门的瞬间,他几乎下意识以为母亲是被章家家主叫来劝他的,但下一刻这个念头立刻被他否定。
不只是因为对母亲的了解,更是因为他看到了母亲的眼神。
他的母亲,当年杜家无人不知的大小姐杜月蓁,在他的记忆里一
直是温柔少言的,是被所有人称赞的,知书达礼、低调沉稳的“章家主母”。
——他第一次见到她这样的眼神,寒冷而激烈,如同有什么东西燃烧成难以熄灭的怒火,又被藏在了凝结成坚冰的决心之下。
这样的眼神,就好像……
没等他真的想清楚“就好像”什么,杜月蓁已经进屋关上了门。
两人坐下,在章秋阴开口询问之前,她看着章秋阴问:“你喜欢你的那个影卫?”
章秋阴心头一紧,沉默了一下,终归不愿瞒着母亲,点了点头承认了。
“他呢?”杜月蓁没有指责,只继续问道。
“…他不知道。”章秋阴见母亲这个态度,心就放下一半来,苦笑道。
杜月蓁点了点头,道:“秋阴,这个章家家主,你想当么?”
章秋阴怔住,有些茫然地看向母亲。
想不想?
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甚至没有想过自己在这件事上还有考虑“想不想”的余地。
他是章家家主的独子,不是他,又能是谁呢?
他没有想当过继承者,而一直都是不得不当。
可是,如果有得选……章秋阴意识到这真的是一个非常具有诱惑力的选项。
他的沉默已经足够杜月蓁明白他的想法,她的神色终于稍微柔和了一些,不疾不徐地说道:“既然不想,秋阴,我们一起毁了它吧。”
章秋阴猛然抬头,看到了母亲平静自然的表情。
毁了…章家?
章秋阴错愕至极。
“不想被它所困的话,为什么不打破它?”杜月蓁显然已有决断,丝毫不见犹疑。
这话好像没错…可是这样的想法,无论怎样看都太过…离经叛道了。章秋阴深吸口气,看向母亲,“一定要到这一步?”
“必须走到这一步。”杜月蓁语气坚定,“你我手中皆无实权,而这是整个长老堂共同定的规矩。”
章秋阴若想彻底掌权最少还要七年,掌权后压制长老堂更改规矩又不知道要花多久,时间上根本来不及,他们现在只有毁了整个章家这条路可以走。
章秋阴思考了一会儿,终于道:“…但我只有十天。”还是来不及。
“先偷偷送他走,待你及冠两年后章家会给你安排相应的亲事,那之前会用药物对你进行一次相关的测试。”杜月蓁言辞简洁,思路清晰。“那是最后的期限。”
章秋阴闭闭眼,仔细将与母亲的前后对话都梳理了一遍。
这一切谋划都与他自幼受到的教育相悖,他以为自己会觉得负罪,可是当他点头的瞬间,竟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感。
或许,不止是为了方未,也是因为在他意识到之前,他就早已不想继续为别人的意愿而活了。
……
章秋阴讲完,落在远方的视线回到方未身上,不出意料地看到了方未震惊惶惑的神色。
他是真的完全被主人说的这些干懵了。
他根本就无法想象,他的主人会因为自己做出这种决定…亲手毁掉过去十余年一直为之努力的目标!
“您…您怎么能因为我……”方未神情间的愧疚几乎遮掩不住。
“诶,这可不是重点。”章秋阴见方未这般,凑过去用指尖贴上方未的下颌,“刚才可是有人不让我说喜欢他,想来是因为不喜欢我吧,这可怎么办呢?”
“不是!”方未闻言,生怕让主人难过,顾不上愧疚急忙道:“没有不喜欢您…”
“是吗?”章秋阴挑眉,盯着方未的唇,意有所指地笑,“那就来证明一下?”
方未怔了两秒,在章秋阴毫不掩饰的直白目光下慢慢红了脸,终于还是一点一点凑过去,克制地吻上了主人的唇角。
谨慎得如同是在偷亲。
章秋阴忍不住笑,将方未拉近些调笑道:“太不熟练了吧?”
作为主人,他很有必要对自家影卫进行一些技能指导啊。
end
【方未:“说起来,主人,杜夫人为什么会想毁了章家…只是因为您吗?”
章秋阴:“啊,确实是还有其他原因的,阿未想知道吗?”
章秋阴(抬头看看上面最后一节的内容):“不过在这里说好像不太应景…就放到番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