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良意,我看你是脑子有问题吧?”
“是、是……”我朝身边挤出一个微笑,“茶壶就放这儿。”
服务员点点头离开,面色诡异。
“你多老了?人家才多大年纪?这个年纪的人都在干什么,你看看这个倒水的,门口给你带路的,就连楼下发传单的都比他年长!”
“不,他过几个月就满二十二了。”
“你闭嘴吧!”
另一位服务员缓缓靠近,怯懦问是否需要点餐了?
我略一抬首,“今天有什么推荐……”
“上次俩套餐,各来一份!”
服务员唯唯诺诺地,一溜烟抱着菜单本跑了。
直面顾夏天的冰冷扫视,我手机空虚得紧,指头快挨到杯把儿了,她厉喝一声:季良意!手臂便条件反射似地缩回,安安分分握紧膝盖。
“……顾姐,你别激动嘛,我知道你在乎我们才跟我说这些,但生孩子这件事不是我和他心血来潮,也不是意外发生的,首先,得意和我商量过,他不介意把生孩子的计划提前,我们有时间也有能力养小孩,我是说养出一个优秀的小孩;其次,严彬那边也很支持他在家备产,职位和考核都给他保留,最后……”
她没被迷惑,目光冷冷地打量着,“听说你没同意严彬让得意去阅世。”
“……是。”
“并且得意不知情?”
“他不知情。”
桌面猛接她一悍捶,服务生来摆盘,手臂随着餐盘一抖,几乎拿眼珠子泡了她面前的浓汤。
“我知道,我就知道!听说禾佳要来插一脚你就不乐意了,可是人家小男孩大好年华的,又聪明能干,不去上班——正经坐办公室那种班,放在家里生孩子、换尿布,当全职太太,这怎么行?”她对着空气戳戳点点,只要我往前稍一低头,似乎也能给她戳得脑浆炸裂,“以阅世现在的级别规模,谁不赶着来跟它合作,进市场部多好的机会啊?你知道那里实习工资都有多高吗?能想到待遇有多好吗?我问你,得意干这几个月一共才拿多少钱?他大学的专业和洗杯子做饮料有半毛钱关系?你关心过吗?”
“他干得也很开心啊。”
“开心一辈子吗?开心三十年四十年,开心到他退休前一天还在端盘子?”
服务生小声提醒:您好,你们的菜已经上齐了。后光速捂脸逃离了现场。
我放下茶杯,“是,我承认在坐完月子之前,他确实在家赋闲,可是又不是养不……”
顾夏天“哐哐哐”敲响桌板:“得意希望你好,希望你事业有成,可你只是把他当成传宗接代的对象吧?有没有为他考虑过前途和未来?我是女人,我知道母亲是离不开小孩的,但要不看这些物质性的,就说你对他什么看法,你也心安理得这么瞒着他?”
我倍感莫名:瞒着什么?
“你……”
摹地,一声巨大撞击冲进店内,坐在窗边的顾夏天和我距离音源最近,瞬间成了浪潮下面无血色的虾米。
大约十多秒,我们四周都一片死寂,之后才有人意识到撞击声并不来自后厨或哪位粗心的服务生,唤人看窗外。我俩同望出去,街对面竟横停着一辆黑色越野,车尾甩在人行道路上,原有的隔离栏杆已被碾成几段废铁,车头居然直直撞进一家银行的营业厅,有人正从车身与大门的缝隙里爬出来。
街道上熙熙攘攘的行人,西餐厅里步履匆匆的侍者都还有些茫然地停下脚步,突然从银行破碎的玻璃墙内,密集地传来“砰、砰砰”的响声。
我大喊快趴下!餐厅里顿时乱了秩序,值班经理拎着钥匙边走边叫:后门能走,大家不要乱跑,都跟我从后门出去。我便也拦着顾夏天,和其他客人一起仓皇离店了。
晚上去接得意下班,小孩一上车就凑到驾驶座,贴着我颈边深嗅一口,感慨:“啊,我活过来啦!”
我晃晃手提袋:“饿不饿?”
“超级饿,我中午吃三大盒白米饭,把冒菜汤都喝完了,”他压着肩膀扭了扭,“最近店里客人好多,都是你粉丝!只要看着稍微年轻点的啊,肯定开口就是:请问季老师在这吗?请问可以见到季老师吗?他可以给我签名吗?可以合影吗?”
“‘季老师今天不在的话我明天可以再来吗?’然后就连续来了两三天,有些天天都来,男的也来,你偏偏一次都没在公司……”他碎碎念着,同时拆开手提袋里的包装盒,惊呼:你又买钻戒了!
“喜欢吗?”
“喜欢啊!好完美的六角钻石!而且……好大啊!这得有八九克拉吧?”
“好像是?我就顺手买的,也没仔细看。”
“干嘛乱花钱呀,肯定贵死了!”他这么说着,却那么举着钻戒,凑到窗边的灯光下去看它折射的光芒,又抬高手背,将戒指戴上无名指,翻来覆去地欣赏。如此半晌,才想来起问:“奇怪……怎么这么合适?”
“你猜。”
“难不成你量过指围了
?我怎么不记得啊……”
“不用量,我直觉就知道该买多大的,这都是给小姑娘买礼……”我往旁边一瞥,得意专心盯着小票,钻戒在指间闪亮光,从而我能心虚地改口道:“给你买东西买出来的经验。”
得意没注意听,反而拉住靠近他的我那条手臂,担忧问:“怎么是东恒广场店买的?新闻里说下午在那里发生了枪击案,你没受伤吧?”
“枪击案?”我注视挡风玻璃,“什么枪击案?”
“太好了,你没碰着,”他欣慰一叹,“有伙劫匪持枪抢银行,开枪打死了好几个人,他们还把车开到店里面去,保安都被撞伤一位……”他点开视频让我听新闻报道,“真残忍啊,不是说可以抢钱,但是也没必要杀害无辜的人。”
我匆匆扫了眼屏幕,确是下午和顾夏天吃饭时目击的那家银行,脑海里突然冒出了题外话:“你杀过人吗?”
手机播放着的音量一顿:“什么?”
“就是你做的那个,”我学他打响指的手势,“‘嗖’一下!把坏人烧成灰烬,没有干过吗?”
这时刚好需要停车,我回头看他,得意脸色苍白地望着我。
我当场想抽自己两巴子,这玩笑简直烂透了,“你别想太多,我知道你肯定不会干那种事,我就是好奇,那我也不在意你杀没杀过……”
他斩钉截铁:“杀人要坐牢。”
我附和道当然了,无论在哪都人命关天嘛。
窗外城市夜景飞驰,眼看离家越来越近,车内的氛围却始终很僵,我硬着头皮开口道:“得意,你对珠宝设计有没有兴趣?”
“……大学上过选修课,挺喜欢的,怎么了?”
“我认识一个办珠宝展的,今天联系我说下个月有设计师要推新品,我妈以前倒是爱去,”我之前处的姑娘们也喜欢我带她们去,这点按下不提,“你想不想去看看?”
“……良意,其实你给我买点珠宝批发市场里的东西就可以了,别去珠宝展,珠宝展都是盯着有钱人宰的。”他已把钻戒收回去,手提袋整齐地摆在座椅中间。
“那不都卖玉石翡翠的吗?你又不吃……”
“我吃的,我可以吃,而且可能我这段时间得吃的有点多……不过我现在有收入了!工资也可以买点简单的首饰。”
看小孩一脸认真,我有些遗憾:“真不去?”
“嗯,但是如果你认识采料商的话,也可以从他们那里直接采购呀,又便宜、质量又好,量还大……”
“我不。”
他不解地皱起小脸。
“我就喜欢给你买钻戒和项链,等后你牙齿掉光了,你也给你镶两排钻石上去。”
得意噗嗤一笑,说这得多硌口啊,钻石很锋利的!
我牵住小孩,“刚才季叔叔说话不过脑子,惹你不高兴了。”
他脸上再度充盈了健康而有朝气的血色,或许更甚,微笑时无意露出的齿贝也羞赧、可爱。
小孩不敢与我对视:“没、没有,我没生气,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良意,我不会伤人,联会不允许‘灵能者(指灵根强大,并在操控灵根力量上独具优势的人,此前他已与我做过说明)’这么做,因为这对灵根稍浅、甚至根本没有灵根的人不公平。”
涉及自己熟知的领域,得意的发音顺畅许多,“并且我永远不会伤害你,良意,除非……”
车内响起饥肠辘辘声。
“……我肚子饿了。”他胆怯地抬起头,向我眨眨眼。
反正已经回到家门口,我一拉下衣领,小孩立刻跨过扶手台爬到身上来,座椅还在无声后移,他屁股一坐,刚好就卡在方向盘前面了。
“这么着急?”
“是宝宝催我!宝宝一直在喊肚子饿……”
“好好好,吃吧。”
夜里同床共枕,得意仍举着那枚钻戒端详,我问怎么还不吃?他说真漂亮,看这做工,看这切面,太精致了,我舍不得吃。
我说更漂亮的还有呢,想要多少我给你买多少,快给吃了,饿到小孩可不允许啊。
“……也对哦,这是女人戴的,”他将戒指放在嘴唇上,“可是我戴着也不错吧?”
我起来支着脑袋:“钻石不错还是戒指不错?”
“戒指!”
“以后有你戴的,这个是只用来吃,吃就是了。”
小孩不懂我的言下之意,傻傻仰头望着,我有理由去吻他的额头:快睡觉。
他也不害臊,明明白白地撅起嘴,眼看快被我碰上了,却还要听多一句唠叨:“你就跟我去看看那个展,设计师可以带你先挑走几样最喜欢的。”
“唔……”
“我们可以前一晚去酒店住下,听说在顶楼的自助餐厅能望见极美的江景……而那位策展人好吃甜食出了名,准备的甜品台一向很受欢迎。”
“我去!”
这一吻方才圆满落幕。
新春将至,
拉关系陪客户又成了我工作的重头戏,不过在阅世的帮带下也顺利了不少,顾夏天说得没错,受大厂的荫蔽,我们起码能从边缘席爬到中心圈,不至于卑躬屈膝地去陪上了年纪的老总拼酒,他们没有哪次不是朝着胃穿孔去的。
但频繁的外出活动很让我头疼,尤其是在被迫参与了一期综艺节目的录制后,我回来就揪着工作室的小作家逼问,问他什么时候才能写出那种一炮而红、声名远扬的书,去替我和那些大学都没念完的后生仔偶像含情对视三小时,就为了搞配对营销。
半秃顶的小青年扶扶镜框,双手发抖:我尽力……季总,我一定尽力……
不过成为刷脸明星确实很赚钱,工作室的名气上去了,影响力与日俱增,咖啡馆天时地利人和,也借着东风赚得盆满钵满,严彬马不停蹄地开始给分店选址,我则有新的打算,用他的话说:“季老师生财有道!”换上周谊的说法:“季总是觉得钱烫手吗?考虑一下我上个月发给你的工资调整建议?”
就算高度如黎子圆,也没能完全理解我的想法:我们所有的业务都分布在互联网领域,主推价值链完整和多元资本化产品,为什么要收购一个珠宝品牌?
他滑动滑动平板,语调单一:“他们甚至连线上销售都做得很烂。”
我干咳几声,周谊识趣地走到触摸屏前,“lorelei公司创立于1887年,作为一家老牌……数百年发展至今,lorelei已经成为……在21世纪之初,lorelei推出的……系列产品在全球范围内引爆了……使佩戴lorelei婚戒成为一种……”
“周秘书,能不能稍微强调一下重点?”黎子圆打断他。
“好的好的,其实在上个星期lorelei高管曝出行贿事件、公司又因为存在财报造假嫌疑遭受清查后,lorelei的股价跌至历史最低点,我们的分析师预测它会在下个月退市……但lorelei的盈利能力仍相当可观,据可靠消息透露……”
“所以呢?”黎子圆将目光投向坐席,“目前好像没人告诉我真正的原因。”
我干脆让周谊关掉显示屏,转过靠椅,“黎董事,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是我们完全有负责这家公司的人选——并且你也认识。”我附加提醒:“严店长除外。”
“……得意?”
“没错!他对珠宝……你知道的,颇有研究。”
“得意只有二十一岁,从没上过班。”
“可我猜你会教他的,不是吗?”
说完,我也不再多话,晃晃椅子,挠挠脸颊,再看看表情单调的黎子圆。
他放开腿上交叉的十指,往一旁抬手:“去,让金融部下次开会的时候告诉那些老头,他们想搞风投的主意有眉目了。”
但他的视线仍锁定在我身上:“这事儿就说定了,你现在收拾东西跟我出去一趟。”
到地儿了,严彬竟也在,他俩显然认识这家射击俱乐部的老板,偌大的场馆空无一人,教练仅止步于带领我们进入无法外视的贵宾隔间,之后再也没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