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坤抚摸着红肿的半边脸,笑着说:
“母亲打我,连你也要打我,自打父亲去世,这个家就没我的容身之处了。”
“你还有脸提父亲?他若知道你的所作所为,只怕永世不得安生!你……”
话还没说完,便听见门外有人说话,萧露一惊,慌忙躲进被中将自己紧裹起来,一面屏息凝神地听着外面的响动。一会儿便听见有人传话,说有急事要找皇上。
萧坤的兴致被打断,颇不耐烦地喊道:
“朕不是说过朕在凤台的时候无论何事都不能来打扰吗!你们是聋还是瞎!”
外面静默片刻,随即听见雪现在外面道:
“皇上,太后病重,雪隐姑姑来请皇上和……公主过去呢。”
轿子稳稳地落在慈宁宫的门口,门内门外都点得灯火通明。萧露下轿时忽感力不从心,身子一歪,雪现忙要去扶,萧坤却先于她一步把萧露揽住,看萧露脸色不好,便刮了刮她的眉,道:
“朕早说你病没好,说你不必来的。”
萧露推开他,道:
“皇上还是放尊重些吧,多少双眼睛都盯着看,臣妹受不了。”
妃嫔们呈一字排开在慈宁宫外守着,虽是安静却偶有私语之声,像是议论:
“太后病得这么重,你猜皇上是打哪儿来的?”
“还能是哪儿,撇下了两位贵妃跑到凤台去了,两人不如一人伺候好使呐……”
“放着好端端的人不消受,非得跑到一个疯疯癫癫的那里去,我听说凤台那位臆症老是反复,厉害的时候六亲不认,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呢,连对皇上也是喊打喊杀的,谁都治不了,吓人得要命。”
“唉,赖病难医啊,不过太后这又是怎么了,如此兴师动众地惊扰六宫,莫非不是平日里她头风病发作?是另有别的病么?再没过几个月就是寒食了,眼下宫里忙得什么似的,她怎么偏偏这时候病了,真是有够缠磨的人。”
“那就只有天知道咯,不过我听人说太后是触犯神规天戒了,这是如今的报。”
“什么神规天戒?”
“还能有什么,就是那众所周知的勾当,在凤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为了自己的后位,眼睁睁看着女儿……”
“哎哎哎,住嘴,皇上来了!”
萧露笑自己多年以来始终不习惯他人望向自己的目光,那目光或尖酸刻薄或温柔同情,但无一不在给她扣下勾引亲哥的荡妇的帽子——一个失去男人的女人,她的心竟可以险恶至此,为了活命使出浑身解数媚上,甚至能保留在凤台的旧居,简直是为世间一切纲常伦理所不容。她被雪现扶着站在妃嫔们之上的时候,那些眼睛没有在看她,但却又时时刻刻在炙烤、审问着她,让她只感到自己随时都要跌落台阶,一头撞死在慈宁宫的大理石地砖上,死在萧太后的眼前。但她终究没有那么做,为了兰因,也是为了她自己,她苟活是别无选择。
皇后立于众妃之首,看着如萧露一样哀愁。她见萧露站在风口上不愿向前一步,又穿得单薄,于是脱了自己的凫靥裘上前给她披于肩上,道:
“公主的病还没好,也要爱惜自己的身子啊。”
萧露感激地看了皇后一眼,无论真心还是假意,无论是做给萧坤看还是做给其他人看,能在人心隔肚皮的宫里头听见这样的话来就已经是浑身都有了些许暖意了。
萧坤从慈宁宫出来,皇后忙迎上前问太后病势如何,萧坤道:
“无大碍,就是老太太的老毛病了,今年下了最冷的一场雪,只怕是受寒的缘故,叫后宫轮班照看着就是。”
萧露闻言,立刻上前一步道:
“臣妹愿留在太后身边照顾母亲周全。”
萧坤蹙眉道:“好端端的你来添什么乱?你不是最近臆症复发需要静养吗?你看完母亲就速回凤台,不要多事。”
萧露慌忙道:“臣妹之所以臆症复返,就是因为惦记着母亲的病所以急火攻心,旧病频发,此乃母女同心 牵一发而动全身,皇兄怎能不懂妹妹担忧母亲的心呢?所以还请皇兄成全……”
皇贵妃一听,便也在旁边附和道:
“公主所言极是,这才过了冬劫就要迎寒食,后宫诸事繁琐,若是叫妹妹们都来轮流陪皇后照看太后只怕多有不便,何况太后吉人自有天相,这病原是太后旧疾,想来不是什么恶症,所以不如先叫公主照看着,月余后宫得空,我们也能更安心照料太后……”
萧坤立眉呵斥道:“谁让你说话的?”
皇贵妃嘴利不讨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皇后见状便打圆场道:
“妹妹说得在理,皇上也该听一听,”又看向萧露道,“若是公主真因为太后所以烦心生病,那让公主与臣妾一起陪着也是好的,臣妾既能照看太后,亦能照看公主。皇上也能安心应付前朝诸多军务民情了。”
萧坤思谋一番,便笑道:
“我一张嘴说不过你们这么多张嘴,那便如此安排下去,朕就不再
过问了。最近战事频发,等月余朕再来看太后。”
萧露给母亲擦身的时候,摸着那胳膊手上都只留一层皮,骨头块都凸起,这才惊觉老人瘦得只剩下一把柴。岁月无痕,当年为萧坤出谋划策,在萧坤即位后威风凛凛的萧太后,如今也被消解成了这副样子。她不忍看她的脸,脸上更是骷髅一般,处处凹陷如捏坏了的泥人脸,哪里都空瘪瘪像是风一吹就破。萧露正暗自伤感,忽而听见老人的呓语,像是在梦里喊着谁的名字——
“因儿、因儿……”
萧露听出老太后是唤着孙儿的名字,心下刺痛,便道:
“因儿会回来的,母亲好好睡吧。”
正巧雪隐端着换好的香炉进入内室,见太后又被梦中事所困,虽是心疼却亦是无可奈何,只能赔笑着跟萧露道:
“太后一直惦记着郡主呢,但凡大病之时就老是这样。当年郡主迁至涂岭的封地,太后跟公主是最难过的。太后日日以泪洗面,思念郡主,毕竟郡主是她身边叫她看着长大的,与太后情深意切,换谁都舍不得呢。”
一席话勾起萧露心中的悲情,雪隐见状也不便多言,只将那点燃的碧落银丝的香炉置于太后帐中,便欲退下。
萧露见那香灰腾腾升起,便叫住她:
“雪隐,太后病着还焚香吗?若是香料中有什么冲撞药引的东西怎么办?”
“殿下,太后习惯如此,焚香倒还能睡个安稳觉,少做些梦呢。公主放心,这香都叫太医们挨个儿瞧过,是没问题的,太医也说,焚香静心凝神,许是还能助宜太后的病症呢。”
萧露便不答,见那碧落银丝的花纹很是稀奇,不像是宫中这几年用的玩意,便又问道:
“太后不是想来喜爱紫檀香炉么?怎么把这么个看着新巧的玩意儿都用到发黄了?”
“殿下忘了,这是郡主多年前给太后送的寿礼,太后爱不释手,把那些紫檀都束之高阁,一直用郡主给的这个呢。这香炉奇异得很,不沾一点儿香灰和粉尘,香味烧出来比别的都好闻呢。太后老跟我们几个夸,说郡主眼高,挑的东西都精细,这炉子是好看又好用。”
“是,我也知道碧落银丝最是干净,不沾纤尘。”
两人正说着的功夫,那香炉的烟已是缓缓烧尽了,雪隐便取了事先备好的冰块放入其中冷却,才装好便听见外头的小丫头进来通传道:
“姑姑,内务府把寒食节预备的礼盒送来了,叫你去清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