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身高达两米的高大男人,肩与腰同样粗壮,在妇人含着紧张的摇晃下一动不动,比起活人更像尊铜像。从气息看来,毫无疑问是名隶属王朝军队的战士,神格之力混杂血腥气在寒风与飘雪中化开来。
“我听说卢斯卡验出了化石基因。”战士把脸藏在兜帽下,一阵沉默后寡言开口。
老妇人,卢斯卡的母亲的呼吸顿时急速起来,脸上憋出愤怒的涨红,声音像猫抓枯木一样尖刻,“对!军队竟然说不愿意把珍贵的资源浪费在只有一半机率成功转化的平民身上,您能理解我的心痛吗?鲍因先生,卢斯卡的父亲是位多麽英勇的战士,他却背负着恶臭的骂名地死去!”
“卢斯卡必须成为战士啊,一名比所有人都优秀的战士,用力量洗净自己父亲的冤名,让长眠土中的父亲感到骄傲。”
风雪不断打在妇人粗糙的毛毡上,使她瑟缩的身躯显得愈来愈伛偻,压抑在她心底的执念却像烈火一样熊熊燃烧着。
“您能改变军方的决定,您能的,我知道!从征途归来的您有这份话语权,您会对多年老友死后留下的孤苦妻儿伸出援手的对不对?”
卢斯卡的母亲嘶声说:“只是一句话而已,鲍因先生,我的大儿子还有50%的觉醒机会,我相信奇迹……!”
名为鲍因的战士沉默而用力地拿开依然走不出丈夫死亡的阴影的妇人的手,“恕我直这,您的两名儿子都已经过十岁了,虽然还未成熟,但我相信他们能清晰表达自己的意愿,您应该听一听。”
他的目光扫去妇人身后的幼小身影,约十三、四岁的卢斯卡拉着怯生生的弟弟乔下楼,倔强地盯着母亲,大喊,“我不要去其他地方!我要留在家里!”
闻言,妇人激动地用尖利的声音把卢斯卡骂回阁楼上,再次回头,泪水已从满布皱纹的脸庞落下。
老妇颤巍巍地抬手擦去眼泪,“……我知道这或许对我的孩子不公,但除了这样我无法活下去了。”
她坚定地开口,甚至带着死志,“我可以跪下求您,鲍因先生,只要您愿意帮助卢斯卡觉醒。”
“固执会使您失去更多,希望您谨记。”战士说完最后一句,无奈地摇头走了。
但熟悉他的妇人知道,战士答应了。
回到阁楼,两个孩子乾巴巴地看着她,眼中带着显然易见的害怕和不安。
妇人脸上的愤怒和疯癫慢慢消退,她变回慈爱的样子,坐下来用枯黄的手抚摸两个孩子的头,对卢斯卡说:“我心爱的宝贝,你以前最爱听我说战士的英雄事蹟,还说长大后要成为像爸爸一样强悍的战士,你忘记了吗?”
指尖抚过卢斯卡那与父亲有七、八分相似的眉宇和鼻子,老妇的声音里掺了一点茫然和怀念,慢慢道:“是什麽让你如今这麽抗拒?你害怕失败吗?”
“我不怕!我想当很帅气的战士,但我不想和您和乔分开。”
大大的,像森林一样的翠绿眼睛缀着黑暗和火光,既宁静又明烈,却不知何时蒙上一层水气,大男孩委屈地撇嘴。
“那只是一段时间的训练,成为战士后你就能拥有假日,回来探望我们。”
卢斯卡大声反驳,“可那是封闭式的!而且不知道要多长年月!鲍因叔叔也说了,当上战士后就很少机会回家了,镇上的马恩叔叔不也是吗,把儿子送给军方后就再没见过他了。”卢斯卡咬住唇,“我、我不要这样,我要留在家里。”
妇人的脸色沉下来,松开大儿子的手站起来,环视狭窄的阁楼,四周放满男孩子都爱的英雄漫画、篮球、游戏光牒,还有很多伟大战士的玩具模型……但现在她明白,儿子说希望成为战士的话只是每个男孩都有过的英雄情意结所至,一昧向往受人敬仰的光辉事蹟,从未了解过战士背后的牺牲和沉重。
十多岁大的男孩的着迷,与支持她独自捱过失去丈夫的十几年岁月的,最后一点执念不一样。
她抚心自问,她明白的,自己的大儿子性格实质很懦弱,喜欢逃避,他
不适合成为战士,但妇人转身背着他,声音严厉,“不回来也可以。我只要远远打听,知道你一切平安就好,我们母子可以不必见面。”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东垣将领锡林的事蹟吗?他是四个垣境里唯一一个即使基因残缺还能成为战士的人,但奇迹不会只有一个。”
“儿子,你要成为第二个奇迹,超越他。不要让我失望,卢斯卡。”
老妇最后留给儿子的,只有一个不容反抗的背影。
卢斯卡进入军队,在百馀个日子后迎来觉醒的考验。觉醒算不上成功,不完全的觉醒导致他深褐色的头发和绿眸尽退成黯哑的灰色,过度分裂的神格基因阻断大脑与身体各部位的联系。
在平凡家庭长大的健康男孩,首先品尝到四肢不灵,失去感官的恐惧和绝望。
青年在幽深寂静的黑暗中几近窒息,他吐出混浊的气息,手脚冰冷地爬向行理箱,凭仅存的触感摸到母亲留给他当心灵寄托的英雄漫画,讲的是主角锡林的英勇作战,上面涂鸦着许多稚嫩的笔触。
他是听战士锡林的故事长大的,他曾经,那麽憧憬这位无畏先天缺陷,优秀强悍的战士。
但奇迹是妄求不来的啊,母亲……
卢斯卡压抑地无声大笑着,用难以控制的迟钝双手撕碎了所有书页,连妇人送的吊坠颈链也弄掉了。
卢斯卡因为身体残废被奴隶之岛拒收了,又因为受刺激后性情不稳,不时发疯,同时受到长官的嫌弃和同僚排斥,他被几个战士们作弄,在双腿失灵的时候被丢在巷角里等死,没想到竟因此遇见兰德,被镇魂使治疗了双腿。
卢斯卡打定主意死赖着兰德,又遇上袭击,害怕之下抛弃二人独自逃跑。好不容易逃回军队,他却被判死刑关进牢中,之后,又被兰德求情脱罪……
他总算安稳了点的生活没过多久,三个月后就被一同进任务的同伴合力卖到圆型斗场……
从昏迷中醒来,他已成奴隶。电环压着脖子,连呼吸都觉得艰难。处境天旋地转,他逃跑过,受罚过,反抗过,咒骂过……最后被拖到肮脏的巷子,差点被一群禽兽轮奸至死。
这就是卢斯卡泰伦的前半生,为始至今的悲剧。
昆廷救了他那又怎样?
他饱经至亲欺骗和同伴出卖,他每寸骨脉都被鞭子染满一汪鲜血。
他不信任何人。
也绝不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