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汲月如释重负,正要顺着叫唤退场出去,不想那叫小蕊的美貌少年却挣扎着从他友人怀里跳将起来,披上被脱了一半的纱衣便跃到门口,一下推开那木门:“催什么催,到这儿的客人哪个不留下过夜的?大门大户的,也休想坏了我们的规矩!”
门一打开,他对上外头人的一张脸,便吓得大叫一声,跳将回来躲进阿卿怀里:“怪物!”
闻言,舒汲月长身而起,怔在门口、举止无措的那个人,不是谢摘却又是谁?
舒汲月大感头疼:“你怎么来了?”
谢摘没有多想,甚至已顾不上尴尬,便顺着问题答道:“舒掌门说夜深了,让我唤你回家去。”
舒汲月顿时在心里把亲生父亲骂了百十遍,回头对众人道:“真是我家里人来寻我,父命难违,少陪了。”
他说罢便走上前去,下意识便牵住谢摘的手,想要把人带离这处。谁料这个举动被他身后诸人看见,所有人都觉不可思议。在两人出门之前,名唤小蕊的少年又叫道:“等等!”
舒汲月有些腻烦这个小孩子,拉着谢摘的手还要走,谢摘却已经停下来,回头望向小蕊。
小蕊一看见他那张满是红瘀的怪脸就别开了眼神。舒汲月让谢摘拉着停下来,无奈也回过头来,正好看见这一幕,竟被激得无名火起,冷声道:“你低头做什么?抬起头来!”
小蕊咬了咬唇,似乎鼓起了些许勇气,傲然抬头,狠狠瞪了谢摘一眼:“抬头便抬头,这丑八怪都不怕人看,我还怕看他吗?!”
今夜包下他的灵修都给吓了一跳,抢到小蕊面前:“月兄,小蕊年纪小,不懂事,不要与他见怪。”他自己却也忍不住打量了谢摘一眼,又飞快收回视线,艰难笑了两声:“这个,这个‘家里人’,是哪样的家里人?”
舒汲月本已愠怒无比,这下竟然真给问住了。谢摘与他既非兄弟,又非朋友。从前两个人互相看不惯,后
来成了短暂的情敌,现在……现在纵然有肌肤之亲,每夜睡在一起,却是名不正,言不顺。
谢摘开口道:“我是舒掌门门下弟子,算是舒师兄的后辈,师兄从无架子,故称我作家里人。”
“咦。”另一人道,“你是师父的弟子?怎么我从没见过你。”
谢摘又好脾气道:“因资质浅陋,只是不记名的外门弟子,这位师兄不曾见过我也是自然。”
舒汲月已罕见地沉下脸来:“问完了没有?我要和小师弟一同回去了。”
谢摘浅浅一怔,像是没有料到他会承认自己的说辞。世家之人都对师承看得极重,舒汲月能不当场揭穿他就已不错,竟还会应承他的说法。这当口,舒汲月再次握紧他的手,把他往外带:“走吧,小师弟。”
那“小师弟”三字本是寻常称谓,不知怎的,让舒汲月说了出来,就格外的百转千回,意蕴宛转,听得谢摘也耳根一热。
舒氏子弟狐疑地看了看两个人,目光忽然滑到谢摘腰间,惊呼道:“是‘摘荼蘼’!那莫不是谢远春的佩剑摘荼蘼?”
席间顿时静下来,所有人的眼光都落在谢摘腰间的佩剑上。
有人轻声念道:“摘荼蘼,摘荼蘼,摘尽荼蘼知春促。江湖路,江湖路,江湖路遥几程驻?”
谢摘浑身一震,他已忘了有多久没有听过这首曾经人人能诵的小诗,没有听见别人这样唤起这把剑的名字。
谢远春为剑取名“摘荼蘼”,为爱子取名“谢摘”,可见他当年对此剑倾注了几多情感。
摘荼蘼出现在这里,佩戴他的人到底是谁,已经不言自明。
这个人既然是谢摘,当然不可能是舒家的外门弟子。
有人幽幽道:“原来你是谢摘。真没想到,先后害死费、谢两家掌门人的妖孽魔物,竟然生着这样一张怪脸。你窥伺月兄身边,是不是连舒掌门也要一同害了?”
对谢摘的种种诋毁流言由来已久,从前出没街头巷尾,舒汲月听了少说几百遍,但没有哪一次像这次一样叫他愤怒。他目射寒光,冷冷盯着开口的友人:“你也是修道多年的人,竟不知兼听则明,澄清真相,整日只知混迹茶楼酒肆,难怪至今无成。”
“月兄!”那人一时不可置信,其余人便痛心道:“你也被魔物迷惑了不成?”
舒汲月喝道:“他并非魔物。”
“他就是!月兄岂不知他已害死南州两位至尊前辈,他是魔族后裔,一身魔魅之功,轻信亲近他的人都已死于他媚功之下,月兄还要执迷不悟,累及舒门吗?”
“谢远春不顾脸面,不知自爱,献身魔族,生出的儿子比他还要更厉害,更无耻……”那人说到此处,突见房内一道寒光犹如月芒,既中且正,既清且明,是至纯至精的修灵武功。一把剑贴着他的鼻梁凉丝丝地擦过,他口中仍骂着,人其实已呆了,混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但听咄地一声,那把剑在剑主纯熟御术之下,轻盈一回,在墙上一碰而返,又收回谢摘手中。
这样清正的剑气剑势,只属于最顶尖的剑修。
谢摘握剑在手,淡淡睥睨几个侮辱谢远春的灵修:“我确是魔族后嗣,若论入魔,却远远比不上诸君。诸君只知除恶务尽,却不知自身心魔已深。”
几人都叫他露的这一手给怔住了。谢摘目光又扫到小蕊身上,小蕊才知他的厉害,生怕他也那样对着自己来上一剑,撞起的胆气不免消散,不自觉地挽住了阿卿的衣袖。阿卿看见谢摘始终看着小蕊,也恐他为难小蕊,抿一抿唇,涩着嗓子道:“这位——这位……少侠,小蕊适才虽有得罪,那也是因我而起……”
谢摘闻言,挣开舒汲月的手,向小蕊走近来。阿卿心跳加剧,只好偏了半步挡在小蕊身前,闭上眼睛等着谢摘出剑发难。他素日修习比小蕊更用心许多,当能勉强替小蕊挡上一挡。可他闭眼之后,却没等到那寒冷的痛意,只感到谢摘温暖的呼吸。
他不自觉地睁开眼睛,谢摘已走到小蕊面前,那狰狞奇怪的面上缓缓浮出几缕笑意。
只听他声音温暖,便像一阵春日的风:
“别怕,我只是觉得,你像我一个……”
他顿了顿,续道:“那是一个很可爱,很漂亮,很娇气的人……确实就像你这样……”
小蕊呆住了。他本觉得谢摘丑陋至极,但这人一笑,那张脸似乎便不那么可怕,长长的眼睫下,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微微弯起一点,竟然十分动人。
这人的声音竟也这么好听。
他还说自己……说自己“可爱,漂亮,娇气。”
小蕊不觉便脸红了。又迫切想听谢摘说上更多。
谢摘柔声道:“但他比你勇敢一些,若有人拿剑对着他,他是不会躲的,他是很骄傲的孩子。而你——”谢摘望了阿卿一眼,对小蕊道,“你比他幸运。”
小蕊先觉不服气,之后又听得羞赧起来。他望着这个人,忽然觉得自己以后都很难忘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