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再怎样精巧,终究也是死物。亲眼见了这炉鼎三角状铜牙片上下翻动,传出人言时,齐青阳真个大吃一惊,当下收却平日里轻佻的做派,恭恭敬敬同那炉鼎答言。
“贫道姓齐,名青阳,家师赠道号坐忘,纯阳宫门下,来替朋友求件武器护身。今番实在是凑巧,逛个街便寻到了这里,请高人行个方便。”
大约是在炉鼎的肚腹内放了传音符之类事物,颇有些冷淡的人声又自炉鼎牙缝中传出:“进来,房间在劳位,找不着就回去。”一句话讲罢,炉鼎合上铜牙,悠悠地又飘去廊下守着。
自古巧匠多欠揍,古人诚不我欺。还“劳位”呢?这是小看我还是小看广成子还是小看我华山纯阳宫?
青阳兀自腹诽,行动也毫不受影响,抬步跨过门槛进入作坊内部,大眼一瞧,室内呈先天八卦阵之势布置,唯有两间屋,一间位于离,一间位于劳——亦即是文王八卦流传开来之后,世人多知晓的“坎”之一位。离火坎水,看得出这位主人不但懂得阵法,还懂得相当深奥。
明明就只有两间屋,还说得那么玄妙不近人情,哪怕真是不懂得先天八卦的人,试都试出来了。
“哼,好歹是进来了,不然也不配做纯阳弟子。”
陌生的声音再次传入耳内,青阳带上门一看,那位举世无双的巧匠正站在桌边,竟只四十出头模样,着一身蓝紫色劲装,银白覆面遮挡住左半边面孔,余下虽只一半,却也棱角分明、目有隐隐凌厉光辉,十分英气逼人。
“唐玉戈。”
他似乎并不喜欢讲话。
还以为是个白发苍苍的耄耋之人呢!
齐青阳两刻之内,已大大吃了两惊,尽管面上不显,心里却早用起紫微斗数之法,将这人上上下下瞧了个遍——他本就是纯阳这一辈弟子中修为佼佼者,也因而少时便有了机会去随广成子学道,不知何时已养成了看人先看相的习惯。
简单讲来,这人命宫孤寡,克亲犯煞。桌上放着机关弩,也当是唐门弟子无疑,或许是因为什么原因被逐出了门户,才跑到离家八百里的扬州市井来,大隐于市。
郎朗青天妒英才,也让他们遍历磨难之后,最终于最擅长的道路上创下奇迹,旁人毕生难以企及。
“你那朋友擅用什么?”
“琴剑。”
“……是长歌门人?”
“正是。”
唐玉戈半垂眼帘,一边露出的眉毛深深下压,自目帘间那条缝隙中瞪了齐青阳良久,手指因怒意而痉挛,好像下一瞬便要拿过桌上机关弩来,一支惊羽箭取了他性命。
青阳道长岿然不动,表情无喜无悲,是一派全然纯粹的志诚恳切。
“请唐前辈赐琴。”
再一次说出请求,他一撩袍摆,直直跪往地上,向着无动于衷的前辈又作一揖,青黑的眼直视对方那双无影靴,身体躬到同两腿垂平,道袍广袖几乎垂地。
唐玉戈不说话,又定定瞪他半晌,见齐青阳宛然雕塑般在面前固执地行礼,心头烦不胜烦,再不多待一刻,迅捷转身到内室去,出来时怀中已抱了一张琴:非新非古,丝弦泠泠,有十三玉徽,云铸岳山,汉白收尾。背后龙池凤沼,插一柄青光利剑,隐于琴身之中,两侧篆文,文曰:常有逸思不敢忘,檐卜飞花旃檀香。
观其形貌,该是举世无双的灵物无疑,于杨莲之而言只一点不及洞仙引,那便是,这琴没有师父的嘱托在其中。
“佩玉琴,拿好了。”唐玉戈冷冷动了动唇,却也不无小心地将琴交予齐青阳怀中,“故人之物,如今半点用也没有,也莫教它蒙尘,你拿去罢。”
感激之色溢于言表,齐青阳随即将琴背在身后,两掌相合,向着唐玉戈又是一揖到地。那人则不耐地挥挥手,冷着脸回到内室,砰一声砸上了石门。
这琴,也不知送得是对是错。
唐玉戈背靠密室石门,将全幅身体的重量都托付给它,仰高了头凝视密室的天花,又在凝视中失了神,口中喃喃的,正是佩玉琴后篆的诗句,只是有着微妙的不同。
“逸思常有不能忘,飞花檐卜旃檀香……”
快要二十年了,这么多年你过得怎么样?听说长歌在你指挥下发扬壮大,桃李将满天下,你的琴,我已送还回去,若见到了就拿走,省得那上面损人的戾气接着迫害你的弟子。
……我不怀好意?也许吧。可那又怎样,你当初恩情,唐某不过回、报、一、二。
微山书院,藏书楼。
说不上何处吹来一阵阴风,裹挟着满满的仇怨,正于阅览书卷的杨逸飞忽然就打了个寒噤——按照如今他的修为,有重重真气护体,即使冬日里不穿厚衣裳也不会多冷。似这种突如其来的寒意,除非来自于心底,已没有其他可能。
心头惶惶的不安愈发沉重,他放下手中的书,将眉宇蹙得更深。
传说用久了的器物,受人精气影响五行,自身气韵便会与物主人相合。若那物本身即是天地至宝,自有神魂灵气,甚至能化生出灵体,与主人心连着心。
恍惚一瞬,杨逸飞似感到了切切的悲愤,并非来自于他的内心,而是来自与他神魂相连之物——大约,便是那张许久前弃用的琴。
莲之已被人破了身,绝非什么好兆头。此事另身作亲父的他心情愤怒且哀凉,可他是堂堂一派之长,无法去问几个长老,令他们忧心而不得安生,更不能将感情流露出来,徒然引弟子窥探。
待人走后当晚,杨逸飞上山去观天象,又是数夜的无眠。
紫微星灭,大劫将至。
这一回,是所有人的劫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