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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熔金,海风习习。
礁石边有沙子被轻轻撬动,冒出不过半指大小的花螃蟹,‘哒哒哒,地蹿出一段又没入沙中,追着浪潮的温柔慢慢褪去。
夜幕下的海滨小镇不再如白日般热情奔放,却将浪漫凝入旖旎,衬着愈显浓郁的花香,像是一首老式的蓝调情歌,让人不自觉地轻轻跟着合。
低回温婉,光点璀璨。
暖风又拂着鎏金的光点缓缓下落,落于睫前,铺开如梦似幻的篇章。
柳沐明似有所觉般微微侧脸,伸手握住了身边还在眉飞色舞说着什么的少年。
少年神情愈发飞扬,带着不驯的眉眼介乎少年与青年之间,耳后别一朵粉紫蛋黄花,不显滑稽,反倒衬出几分野性来。
至此,耳边喋喋的话语不甚明显地打了个结,少年两颊飞快窜过抹红,一手与他紧扣,另一只手在裤袋里夸张地摸摸索索,最后掏出一对儿小坠子来。
那坠子精致小巧,深邃的蓝色树脂被做成类心脏的形状,内里缀金箔,外圈则缠着如樊笼般的荆藤。轻轻一晃,如有星辰于掌中闪动,几分梦幻几分绚烂,与病态的爱欲表达一起,成就了不一样的唯美。
史诗中,英雄德曼扎曼斩深海恶妖于剑下,却在即将凯旋之时遭人暗害,受感染异变为妖。最终复仇后将自己的心脏献与女王,誓与永恒的忠诚。
旅游手册的宣传里,于博拉尼的海边亲吻,将刻有对方名字的“海妖之心”赠予,这对恋人就能心意相通,长长久久。
这中间不知掐掉了多少逻辑关系,经历了多少强行合理——少年理智地分析着,说那传说里,海妖之心能看透一切隐秘,无论人或事物,甚至混沌之初,是被作为王权的象征嵌在权杖上的,现今正躺在博物馆里,为同名纪念品引流。再说那长篇史诗描述了斗争,描述了权谋,描述了英雄,为人所津津乐道的却是不知怎么拐变的爱情,再添一些后世文学及电影,好了,就此打造出了爱情圣地。
就像死囚行刑前所走的叹息桥成了同心锁的好挂处,相爱不能相守的殉情地边总会有一两块石头被誉为一摸就能“相爱99”的存在。逻辑之曲折之莫名其妙,却不妨碍它们被赋予爱情的意义,渐次至神圣,被恋爱中的笨蛋们所相信。
少年面上嫌弃着,诉斥着都是旅游局的阴谋!手上却矜矜持持的,郑重其事的,将其中一个坠子放进他手里。
一瞬悸动如花绽,柳沐明想,他该给少年一个吻,这个只属于他的少年。
博拉尼海的风很轻很轻,揉得眼前光线逐渐晕成一团,又扩散成朦朦胧胧的光点。
柳沐明伸出手,光点像雪花飘落下来,拖着长长的尾,极缓极慢地落进手心里。
触感微凉。
蓦地光束急敛,柳沐明回过神,却是站在一处极为瑰丽的山林中。四周密树葱翠,花藤如幔帐密密匝匝低垂,阳光下,像是镶嵌了宝石的珠帘在轻轻晃动,斑斓华丽,流光溢彩,衬得这处密林更像是座设计精美的巨型花园。
越是往前走,眼前景物便越发绚丽,连草木都渐渐覆上淡色的金蔓,如古老的图腾画一般在闪颤的金光中潋滟浮动。
而路之所引,赫然是一棵占据了整个山谷的巨树。
巨树通身莹白,盘绕其上的藤蔓更像是奇异的符文。薄雾朦胧中,如似浮于半空,高耸峭拔,气势磅礴。数股流瀑从灌顶分坠而下,像是从云端垂泻的莹莹星河,隆隆入谷,撼人心神。
那树根虬结,白叶缠金脉的雄伟,又呈现出一派崇高而神圣的色调,便是倾尽词句也难以描摹其一二的美丽与生机。
但这明明连想象都无有凭依的存在,却让柳沐明感觉到了温暖和熟悉。
甚至抬手一抹,发现自己竟已泪雨滂沱。
时光交叠明灭,耳边似是有人悠悠诉说了一生。没来由的悲伤让柳沐明手足无措,直至无意识地握到了手中的小坠子才像找到了心安。
从未有过的思念撅住心腔,突兀地,便很想很想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少年,想那个少年陪在身边。
于是柳沐明急急转身,下意识去寻。
山谷间树海摇曳,草木随风簌簌,柔和的光点纷纷扬扬,柳沐明循着来时的路,神智难以遏制地恍惚起来。
啪嗒——
一滴墨落在平整细腻的羊皮纸上,将柳沐明从走远的神思中拉了回来。
他放下笔,轻轻吸干墨汁,又用笔刀将墨迹刮去,这才在,唰唰,的刮改声中逐渐有了回归真实的感觉,却半点也抓不住先前愣怔时的画面。
狮鹫兽羽毛制的笔被手指顺着拂过,扬起星星点点金色微芒,转而消散。
无奈,柳沐明只得放弃回想,继续抄录手上的《圣天神史》,却忽而听到几句细碎私语:
“哎,什塔尔国的王骑怎么提前那么多进城了呀?我原本还想去看的,那可是翼骑卫呀!”“你没听说吗?”“听说什么?”“说是有魔混进圣城了!
”
前面的声音似是愣了一下,突然拔高道:“圣城怎么可能会有魔!?”
“诶,诶,”后面那声音安抚着,压低道:“对啊,怎么会有魔来圣城?不过是什塔尔找的借口罢了。他们在来的路上说是遇到了袭击,半个特佣兵团都折在了一只魔的手上!什塔尔的翼骑卫队亲自追都没拿下,最后还让那魔在圣城附近逃脱了!”
“啊!这,这”
“翼族你知道的,整个圣域就他们酷爱吹嘘自己多强多强,结果现在连个魔都对付不了,脸丢大了呗!也就只能找个借口说魔混进圣城了,嘁!”
“这也太荒谬了!”
“谁说不是呢?我还听说啊”两个声音又低下去,像是头对头凑到了一处,只剩一点略带嘲弄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他们有个翼骑卫长差点就被撕成两截了!还好请来了圣精灵医官,才保住一对翅膀”
两个人讨论着越走越远,渐渐听不清了,只剩下连连的吸气和惊呼,诡谲地回响在静谧而宽敞的图书馆里。
透着种说不出的不安。
柳沐明又兀自发了会儿呆,终是难以静下心,叹了口气,小心将书册收起,抱着朝外走去。
神史记载,末世之劫后无数天神陨落,世界树倾塌,星辰从苍穹坠落,时间不复存在,一切重归混沌之海。幸有最后一抹光辉将幸存的神明指向宇宙极南,一片从未有任何种族踏足过的蓝天。
森林神带着精灵族献祭全族才护得的最后一株世界树枝,几经漂泊,终于到达这片蓝天,让希望得以衍生。
一万年,数万年,万万年,新的世界树长成,撒下生命之种,哺育天地灵气;复活的神明重建家园,这片蓝天下终于有了新的陆地、草木、森林,以及族裔。
这片孕育之地便就是如今的圣域,由世界树支撑,同时也将“魔”隔绝于外。
在时间与秩序重构之时,光明神复活,带来末世的毒龙也从尸堆中爬起,消失于深渊。此后,深渊之魔便成了圣域唯一的威胁。
它们低智嗜杀,闻血肉而动,凶残可怖,早时常有能越过圣域天然屏障的大魔出现,每次都能搅起腥风血雨。只是除魔之战后,精灵族在每一座城池都种下了守护之种,为数不多的圣精灵也布散于各地施祝,边域又有强族驻守,千百年来都少有魔能突破魔物森林,更何况是出现在围世界树而建的中心圣城?
魔不该也不会出现在圣城,就像光明之下不容黑暗。
是所有人的共识。
可共识,原就代表着刻意为之。
历史能被记载,就也能被篡改。共识之下,不会有人在意数千年、数万年前发生的事是否件件为真?因为难以追溯,也无必要追溯。
柳沐明慢慢走在寂静的长廊上,思绪翻飞。
廊边排排束柱高耸矗立,纯白色的肋架如大树张开枝杈一般撑起拱顶,于伸展盘绕间勾勒出一幅幅精细的雕刻壁画,优雅而华丽。
不知从何时起,魔袭事件愈发多了起来,就连圣城中也逐渐有了深渊毒龙已然苏醒的流言。更让人不安的,是跟随去克特探查魔物的精灵失踪了——
众神重建神界之后,新世界的世界树,或者说神树,成了沟通天地人神的桥梁。
从神树出生,死后灵魂又归于神树的精灵族,是圣域中唯一的远古神裔,也是唯一的生来就能与神树直接沟通的种族。
他们的神圣力能与神树共鸣,为圣域诸国维系守护之种撑起的神树屏障。但现在,这魔物最为惧怕的存在却在魔袭后不知所踪,甚至灵魂都没有归回,怎么能不让三分的流言彻底成为七分的惶惶?
因为只有深渊魔物才会吞吃魂灵。
因为沉睡深渊的毒龙本就是灭世之龙。
但毒龙并没有醒,或者说神树并没有“不安”,柳沐明很清楚这一点。而深渊魔物即便不知因什么而活跃,也并不可能控制住自身“食欲”一路潜伏至圣城才发难。
柳沐明所担心的,是怕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对圣城、对精灵族的试探。
神的时代已经过去太久太久,久到早已足够"强族"生出踏上“神位”的心
日晕一圈一圈映虹而生,柳沐明驻步于廊台花园一角,遥望如矗云端的纯白神殿。蔷薇簇拥着他的身影映照于喷泉池中,银色的长发被镀上碎光团团漾开,像是生命之水涤洗过灵魂,潋滟闪动着,最后汇于一双清澈银眸里。
“圣主祭大人”
“圣主祭大人?”
柳沐明猛然回神,周遭不知何时已经变了样,身边助祭小心翼翼地唤他,显是他已经盯着一处愣怔了许久。
柳沐明应声,视线从神像指间心脏形状的蓝色坠子移开,循着光朝神殿主殿走去。
神殿雄伟可纳万人,高旷殿堂里百米长的浮雕壁画精妙绝伦,每一根厚重高耸的巨型列柱上都有盘旋的金纹浮
动,如星如云,给绝对的威严包裹上了古老而神秘的气息。
辉煌到令人惶恐,又华丽到让人窒息。
大殿气氛肃穆,沉香袅袅,圣坛之上只见得一截莹白树根,像是从虚影中化实,随着柳沐明的到来而伸展,根丛自百级阶梯上一路铺下,如神迹一般,引得下拜的圣仆们个个神情癫狂。
阳光从圆穹照进殿堂,仿若通往神界的道路;描金地板上罩下道道光束,于是空间都与光影交错,神圣而庄严,让步于其间的柳沐明也愈发神情郑重。
什塔尔国王与他见礼,携准王后落于他身后,托起他曳地的祭披,虔诚地随他走上圣坛,俯身伏地等待他的赐祝。
这一场,是为什塔尔国王及其作为准王后的圣精灵主持的圣事。
圣精灵于圣域而言是神明的代表,是几乎等同于神灵在世的存在。圣域数万国家无一不渴望拥有一位圣精灵主祭,那代表着他们的国家会受到神的祝福,他们的种族也将得到神的眷宠。更幸运的,如什塔尔国王一般,获得了某位圣精灵的倾心与青睐,神树便会降下赐祝——未来,什塔尔将会诞生一位纯血继承人,一位最接近翼族祖神力量的纯血翼族。
这样的眷宠使得精灵族的地位更加超然,且无可替代。
相伴的,却是暗藏的危机。
柳沐明不知道自己近来怎么总是忧思重重,只是当他看见下方圣仆们眼中过于偏执的虔诚,就总会生出莫名寒意。
圣事繁琐,大厅里回荡着从他口中念出的晦涩神语,悠远庄严。一片透明萤亮的阔叶虚影逐渐在他面前凝实,金色叶脉流动,带着一种强劲的生机,如滴露一般坠下一颗金珠,叶尖还在无人可见的地方,亲热地蹭了蹭他的掌心。
柳沐明将金珠没于什塔尔国王眉心,代表着神树的认可,予他与准王后结合。
待一切结束已是近傍晚,侍从们为他除服,冠冕、袍服、权戒、权杖,首、项、耳饰,处处都精致繁复,也处处都透着谨慎尊崇。
那枚挂在神像指尖的蓝色小坠被他带了回来,没有人质疑,也没有人发问,甚至在别人眼里,他的言行都带着别样的深意。
柳沐明缓缓叹了口气,但他大约是不知道自己在叹什么的。
仆从们一一退下,将偌大的寝殿与浴泉留给他,轻纱垂幔间雾气缭绕,宁和得让人很是放松,也让他步入泉池的步子都轻快了许多。
泉水渐渐没过腰腹,几乎有种陷入温柔拥抱的错觉。柳沐明用指头划水,一时又觉得这份舒适与满足该有人分享,心念微动, 神殿上那经过繁复仪式、折腾半日才显形的白色叶片就这么轻易凝实了来,细藤绕上他的指尖,叶子探进水里,更是剔透了几分。
这便是精灵族的秘密了。
根本没有什么神树的赐祝,或者说,精灵生来便拥有赐祝。
世界树复苏后,冥冥中因果自定,精灵与神树成就了某种特殊的共生关系;而神树为万物之源,喜生主生,所以即便是低阶精灵都带有名“生”的天赋。
为人所知的是这样的天赋体现在了祝祷、治愈和净化上,为人所不知的是这天赋还体现在了涤洗血脉上——与精灵越是亲密,自身血脉越是能得到提升,而无论什么种族与精灵结合,都能诞下其种族的纯血血脉。
圣域数千国家,同血脉分支下的种族间都不是绝对和平的;世人愈是慕强,对强大血脉的追求就愈是疯狂且不择手段。
一份不知名的宝藏就能掀起无数次寻宝热潮,一份轻易能壮大血脉的利益摆在人前呢?精灵族从不敢低估人们对权财的趋之若鹜,更不想变为其中一种财富。他们把秘密藏在神树祝祷及馈赠上,从不曾展露与神树特殊的亲密,哪怕能凭此获得更神圣的地位。
哪怕这是作为远古神裔所特有的绝对骄傲。
所幸能与神树如此亲密的,也唯有天赋境界至顶后,得“圣”之称的精灵,比如他,比如今日的什塔尔准王后。普通精灵与神树交流也需通过祝祷,与其他种族祭司无二,加上千万年的刻意引导、掩盖、信仰约束,精灵族身上的特质很容易掩饰,也很难被怀疑。
柳沐明坐靠在池子里,白叶舀起池水,帮着他浸湿长发,疲倦被晶莹成串的水珠带走,近日来莫名生出的不安被安抚下,柳沐明闭上眼放空自己,却不想竟听到了细微的摩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