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闭的车厢渐渐被湿漉漉的香气灌满了,空调的热气蒸不出暖意。
林岑朗看着他轻颤的身体,潮湿的面颊倒映在车窗里,那么无助。
他从来自私残忍,缺乏共情
能力,知道夏棉的过往,顶多心疼他一路风雨艰辛,却无法对那些对他施与过善意和温暖的人抱以哪怕半分感激,他只会嫉妒他们占据了夏棉不多的心思和注意力。
他知道夏棉生病的时候很脆弱,却懒得理会别人生病的时候也会渴望人陪。
嫉妒,这个罕见词自从出现在林岑朗的人生中以后,伴随着七情六欲,如同像夏棉一样,在他的胸膛内迅速地蔓延滋长。
戚远鸥说他人情冷漠,他从不觉得这有什么,若说有什么,不过是比一些看不开的人过得更轻松一些而已。
他很少有什么过于激烈的情绪,过于激烈的爱,过于激烈的恨,都没有。可现在,一切都变了,事情已经远远超出他的掌控,他平生匮乏的温柔和怜惜悄然滋长,全都给了夏棉,可对这个人的包容和忍耐,也仅止步于某些名字。他激烈地恨着他们。
赶走了一个还有一个,苍蝇一样的死不干净。
“什么时候把我电话给他的?”半晌,林岑朗问道,他强憋着火,似笑非笑地戏谑:“这么信任我?”
夏棉没回答,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什么答案,显然都很不可信。他此刻更是没心思去绞尽脑汁编一些拙劣的谎话,任由林岑朗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邪火暴涨。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不觉得脸红么?也是,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别人带来的一切,还能说出‘恶心’这种话”,林岑朗还牵着夏棉的一只手百无聊赖地把玩,他一手撑头,食指在太阳穴轻点,语气中带着淡淡的讥诮和不屑,“自然是没什么廉耻可言的。”
“闭嘴。”
夏棉好久都没这么和他说过话。
林岑朗唇角的笑意反而更深了,“怎么,他没用么?你被那些野alpha标记换来的钱没用来给他买药?还是他爹欠的赌债你没替他还?你怎么不说俞骁像个禽兽似的按着你揉搓的时候——”说到这,他像是看见了什么亲眼看见了什么脏东西了似的,满眼嫌恶,“他正在芸城享受着另一个alpha的庇佑,过得滋润无比呢?拿着无辜柔弱当挡箭牌要别人奉——”
“恶心的是我。”夏棉忽然打断了他,他转过脸来,抬起红肿的眼皮看着林岑朗,清澈又坚定,重复道:“恶心的是我。”
“江渡横原本是个很善良老实的人,他很爱自己的孩子,没有我和母亲,他原本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堕落成酒鬼赌徒的。”
“他原本可以拥有平凡又快乐的童年,也不必到现在成为一个连生病时都没人照看的孤儿,但他求父亲留下了我,再难都没想过把我赶出去。”
“从我出现,就把人家的人生给毁了,本来,人家怎么软弱都是有资格的。”
“俞骁本来喜欢的人是我哥,是我先入为主,对俞骁偏见太多,拆散了人家。”
“我是第三者。”
“俞骁是做错了一些事,但他叶寒宵是不一样的,他没有真的想拿我哥来要挟过我什么,是我太蠢了。”
“我们这种人,遇到危险和困难的时候,是没有你们这种人的雷霆手腕的,方法也很笨,他和我都一样。”
“但是他愿意保护我这个第三者。”
“作为施害者的你是没资格认为他软弱愚蠢又亏欠我很多的。”
“他怎么骂我都是应该的,他也没说错什么,我就是个对自己的哥哥有着见不得人的心思还做了第三者的恶心下贱的婊子。”
他很久都没有说这么长的一段话。可这一段,林岑朗却是半个字也不想听的。
他手背到脖颈的青筋弹跳着,喉咙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攥紧了,说不出打断夏棉的话来,任由他把这段戳得他甚至胃都火烧火燎地疼起来的话说完了。
这个被他恨不得捧到天上去的人,在别人面前,自甘卑贱。
那些林岑朗早已不忍心用来伤害他的字眼,像利剑一样,被夏棉自己血淋淋地插进自己的胸口,再自残般地抽出,搅得血肉模糊。
是非曲直在他的世界里有另一套运行规则,他不分青红皂白地回护着一些人,又不分青红皂白地将另一些人完全隔离在外。
没什么标准,他爱的人便是他的标准。
林岑朗不得不直面一个他早就隐约意识到但从未敢认清的事实——他的温柔和怜惜,留不住夏棉。
其实,逞这些口舌之利是不会捞到什么好处的,夏棉知道。
但被林岑朗血口喷人、恶意攻讦的人是江雪墨。
不可以。
林岑朗抓着夏棉的手,满腔的怒火忍了又忍,才总算没有再说出些什么会把夏棉推得更远的话来,那样,最终疯掉的只会是他自己。
不过是一群苍蝇,一只一只狠狠拍死就好了。
逞口舌之利是捞不到什么实际好处的,林岑朗也知道。
“不生气了”,林岑朗去抹他脸上尚未干涸的水痕,歪曲起事实起来,委屈道:“不就是替你打抱不平了两句么,怎么反倒炸起毛来了。”
夏棉别过脸不吭声了。
林岑朗温温柔柔地吻他的手指,眼睛却冷冷淡淡地冲司机使了个眼色,车子在某个路口调转了方向。
漫长得令人窒息的一路终于走到了尽头,夏棉满腔的心事,他担心着江雪墨,担心他身边有没有人照顾,担心他究竟是生了什么病,担心他会不会一直低低地哭到天亮。
直到走过一级又一级高高的台阶,身着制服的人拉开厚重的门机械又整齐地向他们问好的时候,夏棉才反应过来这里不是林岑朗常去的那个大平层。
“岑鹤在不在?”林岑朗替夏棉脱下大衣,随手扔给一旁的佣人。
“夫人在书房,还没有休息。”严管家接过衣服,经过夏棉的时候不明显地斜觑了他一眼,其中的冷淡与不屑让夏棉本能地感到不适,于是他就缩成了严管家更厌恶的样子。
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人,看别人的时候是带着先入为主的恶意偏见的。他做过这样的事,轮到自己的时候,便只能受着。
林岑朗轻轻颔首,揽着夏棉离开的时候他交代道,“弄点吃的来,甜粥,软一点。”
这的宅邸是比林岑朗自己住的小公寓要大得多的,除却外面的景观,单是建筑面积就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一路上总有值班的佣人问好,垂下眼睛的时候用不明显的视线偷偷打量夏棉,看似规矩恭敬的人,总有办法让人感到极度的不适。
就连卧房前都有人问好,甚至在他们进去不久后,送来了两杯水,托盘上还放着两盒‘细心’拆开封口的避孕套。
夏棉像是被喂了一口屎,裹着苍蝇。胃都痉挛起来,脸色难看得可以。
林岑朗倒是捡起来玩味地打量了两眼,他平时也不爱回这里,更不爱见到这些自以为是、碎嘴多舌的佣人,但今天觉得,也不是没有半点可爱的地方。
“浴室在那边”,林岑朗拨了拨他的额发,亲了亲他的额角,“去洗漱吧,不早了,洗完早点睡。”
夏棉进了这个地方,某种无形微妙的氛围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像是不小心进了皇宫的乞丐,无处不在的探究视线让他局促不安,连佣人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高人一等的压迫感,让人不自觉地窘迫自卑,不知是不是他神经过敏。
“有客房么?”夏棉垂眼看着地面。
不是看不出来这是林岑朗的家。他本就不喜欢和林岑朗共处一室,在这些人的眼皮子底下就更不想,尤其是还被这群人误会成是那种关系。严管家刚才那冷淡倨傲的一眼在脑海浮现,夏棉只觉得难堪得抬不起头。
“没有诶”,林岑朗故作为难,“家里的佣人很多,房间都占掉了,只能委屈你和我凑合一晚。”
这根本就是一个拙劣到无以复加的谎言,可在这样森严刻板的环境中,夏棉莫名没有一点反抗的勇气,他不再和他掰扯,转身去了浴室。
林岑朗盯着他的背影,抬手按在襟前扯开了领带,丝滑的一条顺着肩颈缓缓滑落,微微拧了拧脖子,骨节咯吱作响。他勾着唇角,笑意却冷冷地,没有半分温度。
夏棉坐在马桶盖上,飞速掏出那台几乎还崭新的手机点开了talk的图标。
他有一段时间没登录,还要验证身份信息,摆弄了好一会儿界面才缓缓弹出来,顶部对话框着实不间断地闪烁了一会儿才停止,聊天列表一溜红点下去,只有置顶的第二位是干干净净的,显得格外突兀而显眼,那是俞骁。
他点开了列表第一个对话框。只有今晚发了一些消息,上次的聊天记录还是在去年,最后一条是他问江雪墨什么时候回来,那是去年他们生日的时候。
夏棉一条一条地往前翻着,有的是他给江雪墨随手拍的照片,还有的是他们两个不着边际的语音聊天,他点开一条,江雪墨温柔的嗓音从里边传来,满含笑意:“我已经转发给他了。”
说的是夏棉p的谈云烨的表情包。
照片里,谈云烨弹完了一首曲子,扭过头正优雅地点头致意,夏棉在上面写了一行:让我看看是谁竟然还没睡?!
上边一张,是他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江雪墨给他盖上毯子,某个角度看过去,他的嘴角噙着意味不明的笑。夏棉在上面写了一行:小猪包,骚不动了吧?
还有一张是他们去他家玩的时候,夏棉偷拍的谈云烨某次国际大赛上和一群评委前辈们的合影,大部分是白发苍苍的老人,拥挤地坐在一起,个个笑得很慈祥,很有一种过年回家见长辈的味道。夏棉在人家头顶上写了一行:等下我们就议论你。
再往上,是谈云烨坐在咖啡店里,江雪墨给他端了杯冷饮,谈云烨一只手伸出去,掌心朝外,示意自己不渴,夏棉把人家头顶p秃之后还给他带了个娘娘的二把头,在上边写了一行:什么东西,给本宫拿下去。
最后一张,是江雪墨在低头做一杯拉花,而咖啡杯里却平躺着一张谈云烨的大头照,夏棉在上面写着:笑容已泛黄。
夏棉看着看着不禁笑起来,然而他的唇角的肌肉却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泪落了满脸。美好的往事如同烟花一样在眼前炸裂,反
衬着现实的冰冷,无路可逃,进退不能。
痛意已经不是在胸膛翻滚,它沿着脊椎向四肢百骸蔓延,夏棉要死死咬着牙关,才不至于呻吟出声。
他没再看下去了,保命般地退出了界面。
就这样吧。
反正也回不去的,何必多说两句苍白无益的关心。
就讨厌我吧,我是个冷血的人。
夏棉手肘撑在膝头,渐渐捂住了眼睛,无助像潮水一样汹涌扑来,渐渐一寸一寸没过人的头顶,他凌厉的蝴蝶骨在单薄的衣料下颤抖着,像是风中将碎的枯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