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朋友,叫谈云烨?”
夏棉脚步一顿。
俞骁缓缓侧过身,他一只手臂闲闲搭在栏杆上,雕塑般完美流畅的肌肉线条镀上了一层极淡的光芒,光影起伏。
“我帮你问过了,是跨省联合行动,现在在星城警局暂时拘留,上午就会移交到芸城。”
夏棉的喉咙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攥紧了。
“陪我吃一次早餐,吃完我送你去。”
夏棉回过头,俞骁垂着眼眸静静地看着他,披着一身流转的细碎微光和凉薄晨风,拒绝的话便莫名又说不出口了。
说是吃早餐,俞骁的冰箱却空荡荡的,只有一些吐司和几盒牛奶。
将近六点了,早餐店早都已经开门了,他满可以带夏棉出去吃,不知为什么没这么做。
夏棉坐在餐厅的吧台边,看着他往玻璃杯里倒满了牛奶送进微波炉加热,又将吐司囫囵几片扔进面包机里。俞骁生得极为高挑,或许是做什么都像在利落又一板一眼地执行任务,也或许这点早餐实在太过简单,微微垂着脖颈站在明亮的开放式厨房内做这些的时候,给人的感觉莫名的赏心悦目。
夏棉的唇微微动了动,终究还是抿起来,没说什么。
这个人总是凑合。像是习惯了随意又不走心的待遇,很少很少主动提出什么要求,诸多细节可见一斑。
他长大的那个家里,父亲冷酷暴
躁,要求严苛,轻则训斥禁食,动辄大打出手,继母自然百般疼爱自己亲生的儿子,他们是真正的一家人,而俞骁,他像一团可有可无的空气,常年游离在那个家之外,习惯了被人冷漠无视,就像封建时代的女性习惯了压迫,甚至以为这就是理所当然的。
江雪墨曾经和他说,没有孩子不喜欢吃糖的,说不喜欢的,是因为他们没见过。
以至于后来夏棉只是稍稍给予了他一点甜头和温暖,就被他死死地抓在手心不肯松开。
夏棉总是能从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执拗又缺爱。
或许是人都对世上第一个对自己好的人有一种莫名强烈的好感和执念,就像雏鸟破壳之际,第一个映入它眼帘、用喙为它梳理嫩羽的雀鸟,总会被它固执地认定为母亲,从此笨拙地跟在那人身后,怎么赶都赶不走。
谈云烨和俞骁不能说对他不好,只是他先看到的那个人是江雪墨。
从来不能说,真正放下,那个人是独一无二的,那种情愫也是独一无二的。
说男女之情都是玷污了,那是一条鱼和一片海,一枚叶和一棵树的关系,那是港湾,是归宿。
每每想到这里,再看俞骁的时候,他就像隔着许多年的光阴看到了幼时光着脚丫追在江雪墨身后的自己。
心疼和酸涩便潮水般无可抑制地涌上来。因为他太清楚那种感受。
早上只吃这些容易胃酸,他很想这么跟他说。
但会提醒这句话的人就安安静静地睡在楼上。
冒着热气的玻璃杯轻轻放在了眼前,夏棉的双手慢慢捧了上去,热度透过掌心沿着手臂一路蔓延。
他盯着杯中奶白色的液体,乌黑柔软的额发垂下来,白色的蒸汽温热地徐徐在眼前弥漫,渐渐冷却时,嘘得眼睫一片潮湿。
要好好对自己,我这里再没有给你吃的糖果了。
两个人沉默地吃完了早餐,在同样的沉默中,车子迎着朝阳驶过一条条宽阔的马路,到达了公安局。
路边摆着各式各样的早点摊子,烤红薯甜糯的香气在深秋清晨清冽的空气中飘散,小商小贩们一边吆喝着一边忙忙碌碌地给赶着上班的人们准备早点。
浓厚的生活气息,很久之前,夏棉也是其中的一员。
林岑朗爱的人间烟火渐渐也从他身上消弭了。
夏棉没急着下车,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坐在车厢里,静静地看着外面吵闹的清晨。
“我能请你帮个忙么?”夏棉的眼睛落在在寒风中揣着兜一边跺脚一边等早餐的人们身上。
“什么。”
“一个叫叶寒宵的人,他还在你那里,虽然你已经不记得了。”
俞骁静静地等着他说下去。
“可以找到他,然后交给我么?”过了一会儿,夏棉这么说。他的神色很平静,侧脸被金色的阳光照着,像是在柔和地散发着光芒。
“……”俞骁偏过头,盯着他迤逦的侧脸,像是想从他眉宇间看出点什么。他的一只手松松闲闲地搭在方向盘上,腕骨明显,指尖一下一下地轻点,“找是可以找,但你要告诉我你要做什么?”
夏棉沉默了一会儿。
他的眼帘垂下去,长长的睫毛上金色的碎光在粼粼跃动,眼眸却深不见底。
“……关于我朋友的谣言,需要他来澄清。”
俞骁的指尖叩在方向盘上,一下一下有规律地节奏起伏,在安静密闭的车厢内,这是唯一一点声响。
这是他思考事情的时候一惯性动作。
半晌,一只手机送到了夏棉面前。
“给我一个能联系到你的方式,或者,直接拿着这个。”
夏棉望向他。
“我总要知道去哪儿才能把他交给你。”他这么说。
他骨节分明的大手托着那只手机,夏棉垂眼看着,一时没有言语。
半晌,他慢慢抬手,小心翼翼地捏着它的边缘拿过了那只手机,一点肌肤细微的相触都没有。“多谢,等人找到了就还你。”
“走吧,我陪你进去。”
夏棉错了一个步子跟在俞骁身后。
阳光很明亮,警局大院被照得亮堂堂的,灌木绿植闪着绿油油的光,俞骁未着制服,黛色风衣敞开没系扣子,修长的腿迈开步子的时候,垂顺的衣摆随风翻飞,线条深邃的面庞迎着太阳晕着熠熠的光,像一座行走的俊美雕塑。
他高大的身躯在地面上斜斜地投出一道长长的影子,与属于夏棉的单薄的一道暗影并行。
夏棉的脑袋微微垂下去,忽然沉重得怎么也抬不起来。
“请问——”门被推开的那一刻,前厅值班的警员习惯性地例行询问,漫不经心地一瞥,待看清来人之后,肉眼可见地呆住了,“首长……”他喃喃道。
熟悉的沉静冷峻的面容,只不过额角上多了一道狰狞的疤。
宋刚一时愣在原地,喉口干涩得发不出半个音节,眼眶却陡然红了。
同事察觉到异常的气氛,从办公桌前站起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之后看向来人,“您好,星城公安,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宋刚呆呆地看着他一步步靠近,忽然像头豹子似的猛地一头冲上前去,俞骁眉头微皱,习惯性地闪身,闷头走路的夏棉只觉得手腕上一股力量突如其来,他被带得一个趔趄,猛地栽进了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里。
宋刚扑了个空,差点以倒插葱的姿势栽倒在地,靠着极佳的平衡力才站直了身。“首长……”他回过身,难掩激动。
俞骁一手抓着夏棉纤细的手腕,一手笼在他的后脑勺上,下意识地就护住了这个人。他侧过头,看向这个异常激动眼眶发红的人。
暖热的温度包裹了全身,浓烈霸道的雄性荷尔蒙扑了满脸。夏棉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愣了一瞬,猛地站直了身体,推开了他,几乎是跳出几步去,待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人之后,又愣住了。
身形好似很熟悉。
见过,但是一时想不起来。
“首长,您没事!”他大步上前,猛地握住了俞骁的手用力上下摇晃,这次没有被躲开。
俞骁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宋刚一时过于激动,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
“你怎么在这?”俞骁问得很聪明。
宋刚抬起一只手,另一只手还紧紧抓着俞骁,用袖子胡乱蹭了蹭自己微微湿润的眼眶,胸膛起伏剧烈,一时说不出话。
“您出、出事以后,我们几个被派遣的派遣,下沉的下沉,只有我运气好一点,虽然被调离了部队,但好歹还留在了星城,我一直在打听您的消息,幸好,幸好您没事……”
他说了这么长长的一段话,夏棉才恍然想起在芸城住院的那段时间,这个人经常守在病房门口,叫……宋刚。
夏棉指尖微微蜷了蜷,下意识抬起手来,在即将触到小腹的时候,生硬地收了回来,慢慢在身边垂落下去。他别过了视线,径直朝前台在那纳闷的值班警员走去。
“您好,我想请问一下昨天晚上被带进来的人中有没有一个叫谈云烨的?”
“您是?”
“我叫夏棉,是他的朋友,想问一下能不能……”
俞骁回头看了一眼,抬手捏了捏他的肩膀,“我没事,晚上下班聊,先帮我找个人。”
按规定,暂时被刑事拘留的嫌疑人除了律师是不允许探视的,俞骁没让宋刚太为难,但破例让他们在警察的监视下用电话通了话。
星城治安很好,这会儿警局人不是特别多,只有几个喝得醉醺醺的犯了事的醉汉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神志不清地说着胡话,时不时神情激动地对骂几句,驴唇不对马嘴,音调太高了,会被民警厉声呵斥一句安静。
夏棉坐在一间单独的审讯室内,俞骁没进去,守在门口,一下一下地按着打火机,火苗熄灭又窜起,映在他幽深的眼眸中,忽明忽暗,闪烁不定。
“谈云烨”,明明已经自我暗示过很多遍,一开口,还是带上了颤音,“你没——”夏棉猛地哽了一下,他放下话筒,抹了一把眼睛。
“我没事”,这头的谈云烨在一间封闭的审讯室中,除了衣衫有些狼藉,面容和精神还算尚可,只是眼眸仍泛着红血丝,一看就知道心情不大好。“……抱歉,棉棉。”他的眉头微微蹙起来,声音只是浅浅的一层,带着细微的沙哑,但听起来就是无端地让人明白他的难受。
“不怪你……”夏棉长长地吐了口气。外面粗俗的吵闹声隐隐约约传进来,民警表情严肃地守在一旁监听着,夏棉只是觉得谈云烨很不适合出现在这种环境里。
“你放心,律师已经来过了,顶多就是关几天,等血检结果一出来,马上就能出去,不会有事。”谈云烨宽慰他,“你哥的事已经有人去查和处理了”,他置于桌上的一只手慢慢地收拢成拳,“只是你……”
“我现在就在警局……”
话音一落,谈云烨下意识霍地往起站,被身上的老虎椅猛地扥了下去,监视的民警投来警告的视线。
“你怎么在这?堂哥带你来的?”谈云烨脸色微变,“还是警——”
“不是,我自己来的。”
“怎么回——”
“谈云烨”,夏棉打断了他,他静静举着电话,窗外的一片云游过时,挡住了太阳,室内变得很暗,过了一会儿,光线陡然大亮,夏棉在这片晃眼的明亮中微微眯起了眼,“我今天想和你一起回芸城,等你出来以后,我想像你说的那样,换个地方生活了。”
谈云烨安静了一会儿。只要稍稍转转就能猜到大约是怎么回事。“……是那个人带你来的?”
话筒里静默无声。
谈云烨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强忍着保持语气温和,“他们是一丘之貉,半斤八两,靠近哪一个都会变得不幸。”
夏棉向紧闭的房门看了一眼,旁边百叶窗的缝隙露出一点点俞骁的侧影,扇叶将他黛色的衣料切割成一段一段的。他慢慢收回了视线,望着光线里游
弋不定的浮尘,视线变得很悠远,他轻飘飘的声音落下,空灵得像是叹息,“不会了,不会再靠近任何人。”
这句话在谈云烨听来莫名的古怪,他却说不出有什么不对。他兀自在内心琢磨,“律师刚走不久,我拜托他送你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