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陌生的小区黑夜也显得很陌生。
我压低黑色鸭舌帽,穿着从阿维身上扒下来的黑色运动外套,消极地蹲在花坛边的一棵树下。飞蛾在路灯下扑翅,小道阴暗而人烟稀少,处于赵英武必经之路的拐角处。但也因为太阴森,我的背后反而生出点测测寒意。阿维嚼着口香糖,同是低调的打扮,看似玉树临风,实际上却怕虫而不敢靠近树下。小时候他被树上掉下来的青虫吓出过童年阴影。他嚼完口香糖用纸包起来,扔进垃圾桶。
“明明是出来打人的,还这么有公德心。”我抱着膝盖调侃。
“我本质是好公民。”阿维瞄了眼手表,“觉得无聊吗?”
“有二十分钟我可以做两页题。”我抱怨道,“我现在想明白了,越浪费时间在厌恶的人身上只会越讨厌人生。”我现在就觉得徒然流逝的喂蚊子之夜变得面目可憎,因为我什么事也没做。
“这样吗?那我们做点有意思的事情怎么样?”
“做什么?”
“这里那么黑,人也那么少,隐蔽性又强,便利店就在附近……”
我无动于衷地盯着他。
“适合做……”
“做梦。”
我手缩进袖子里撑着脸,凛冽地剜了他一眼,好像这个夜晚该暗杀的人是他。据说如果长时间怒视某个人,憎恨也会转化为好感。我难道就是中了这句话的魔咒才会喜欢上这只巨型泰迪吗?
阿维习惯了跟我开玩笑,笑眯眯蹲到我面前,抬头扫了眼树荫,脸飞快地凑过来。我向后一缩躲开了,冷冷地瞅着他略微惊诧的表情,挑了下眉。
“昨晚说过不准碰我。”
他抿起嘴,脸慢慢地,不甘心地往回缩。
“该回去了吧。”我嘴角上扬起微不可察的弧度。
“好吧。”他站起来。
“我又赢了。”
大路上有车辆的闪光灯和隐约人影掠过,飘来几声模糊人语,夹着小朋友的奶音:“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啊?”形影相吊的青年戴着耳机低头路过。我拍拍腿起身,暗自松了口气。其实我下午回到家后就有点后悔了。坐在平静的书桌前,「揍人」忽然被空调吹成一个飘忽遥远的词汇,我不喜欢阿维使用暴力,也不想为了泄愤做出心智短路的事情。虽然才刚当成年人不久,还没什么经验,但起码得做点符合社会常识的事情。报复的话,发邮件传消息不好吗?精神暴力比肉体暴力更尖锐更长久。打架万一进了派出所可就糟糕了。
这种忧患并非出于优等生的自律,理智倒是算擦点边,确切地讲,就是根本不想把事情变麻烦。
“啊?”
阿维刚走出几步便停住了,但这声音不是他发出的,声线更加沙哑沧桑。
我看到赵英武仿佛目睹灵异事件般吓得原地愣住,粗糙的嘴唇张大。阿维似乎笑了一下,大步上前,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抓住赵英武的衣领。就在此时,一个扎辫子的腮红小孩突然探出身子,大声惊呼:“爸爸!”
她个子太矮小了,站在赵英武身后没有被发现。我和阿维都诧异地看向她,忽然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
“你……你们怎么在这里?”赵英武像条鱼一样挣扎几下就放弃了,眼神也同死鱼般颓废。其实他应该也能猜到我们想做什么。报复,理所当然。
“太郁闷了,就想找个东西发泄一下。”阿维挑衅地说道,提起握紧的拳头。
我看见小不点吓得一动不敢动,赶紧阻止他道:“好了可以了,有小孩看着呢。”
“爸爸!”小女孩惊恐地瞪大眼睛,被突发变故袭来的恐惧在那双小而皎洁的眼里惊愕地凝固住,“放开我爸爸!你这个坏人!”她忽然扑上去推阿维的腿,使出吃奶的劲儿不停地推,不停地推。赵英武的下巴向上仰着,嘴唇颤抖,发出类似哽咽的声音。阿维啧了一声,松开手,轻微摇晃着向后退了几步,高大的身躯像真的被小胳膊推出去似的。
“小妹妹,你爸爸……”阿维和颜悦色地对小河豚似的腮红小孩说道。
“不要说!求你了!呜……”赵英武红着脖子,整个脑袋晃得像拨浪鼓。
“他啊,竟然对学生……”阿维邪恶地拖长尾音。
赵英武伸手企图捂住阿维的嘴巴,背后路灯的光影在他湿润的脸颊上短暂地明灭了一瞬。手还没摸到脸,领子又被揪了起来。
“怎么?不让说了?我还以为你不怕被说了呢,活这么大年纪,决定留下污点前应该会权衡利弊吧?”阿维冷哼道,“就这?白活那么久。”
“求你了……”赵英武像小鸡一样被提起,咬着颤抖的嘴唇,嘴角的皱纹显得很可笑,“我对不起你……求你不要在她面前说,求你了……”
我注视着快要哭出来的小孩,有点于心不忍。不是因为她的心疼与恐惧,也不是她柔弱身体里的勇气,而是当她震惊地望向流泪的爸爸,那副表情,就像看见无比残忍的场面——爸爸不反抗,爸爸在软弱地哭泣,他在苦
苦哀求。那一刻,她会不会厌恶起自己的爸爸呢?难堪?尴尬?难以理解?心里应该有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大概是对成年人的幻想。这种表情引起了我胸口的刺痛,为幻灭的悲哀同病相怜。
“阿维,可以了,路人都在看。”我走过去拉住阿维的胳膊。
阿维看了我一眼,松开手。
“别让我再看见你。”
他留下这句话,我们便离开了。走之前我摸了摸小孩的头,她竟然哇哇大哭。
赵英武跪倒在地上,皱巴巴的衣服和突出来的领子像被揉乱的黑色心脏,渗出了透明的泪水。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阿维就待在家里念书,日子简单到就像古老的穴居动物,除了睡眠,百分之七十五的时间待在各自房间里复习,百分之五吃饭,百分之二十休息。周而复始,却没有任何厌恶的情绪,心无旁骛的日子让身体变得轻松。中途走出房间时,我偶然看见实习老师来家里做客过两次,一次是在厨房妈妈教她做点心,一次两人坐在沙发上聊天,虽然不明白她和妈妈的关系何时变得如此亲密,情同姐妹,但在家里遇见学校老师还需问候“老师好”,感觉还蛮别扭的。我有意提起过一次,后来妈妈出门的次数变多了,家里通常只剩下我和阿维两人。
结束了一天的学习任务,我倒在沙发上打开网络电视选电影,在放广告的间隙滴两滴眼药水,揉着太阳穴滚动眼球。睁开眼时,阿维已经坐到我旁边了,浑身散发沐浴露的清香。他最近表现得很安分,老老实实地睡在自己房间里,反倒让我衍生出几丝空虚。
“头发都没吹干。”我看到他发梢湿漉漉地结成一撮一撮,睡衣顶部两粒扣子松开,袒露出雪白的锁骨
“没事。”阿维胡乱揉了下头发,眼神偷偷瞥着我的大腿。
我放的是传记电影,放松的同时也当作写作素材来记。
“你内裤忘在浴室里了。”阿维幽幽地对我说道。
“那你帮我放进洗衣桶没?”
“放了。”阿维顿了一下,“你现在穿着内裤吗?”
“穿着啊。”
“你该不会是故意留在那儿的吧。”
“我有病吗?”
他似乎很想亲自验证我究竟是否穿了内裤,变态般一直盯着我的大腿根,那股视线的灼热使被觊觎的部位有种灼烧起来的错觉。我原本盘坐的腿别扭地屈起,改成抱膝的姿势。电影里一辆火车驶进玫瑰色的黄昏,一道苍白瘦影在车窗边读家书,胡须抖动,眼眶泛红。我的心也抖动着,感觉脸颊边的呼吸靠得更近了。眼神盯着画面,却没有看进去,旁边的沙发柔软地陷下,如流沙坑往我的方向塌陷过来。大概只要一转头就能吻上去。四天没做了,一粒火星子就能点燃整个弹药仓库,可是后面起码得半个月才能恢复健康。
“我肚子饿了。”就在感觉耳朵快要被嘴唇碰到时,我突然生硬地说道。
“想吃什么?”阿维潮湿的热气喷吐在我的耳廓上,如丝丝烟雾绕着那附近的皮肤,嘴唇若即若离地游移着,在我身上激起一阵风掀草浪般的颤栗。
“饺子。”
“我去做。”他立刻站起来,像扼住咽喉的手离开,我的呼吸终于被放过了。
我已经不在乎电影在放什么了,直起上半身,听见他把冰箱打开。我不放心道:“你会做饭吗?”
“当然!”
听见他胸有成竹的语气,我又安心地缩回沙发,心里想着看不出这家伙竟然还会做饭,还蛮可靠的,孰料没多久,阿维就在厨房里大声喊:“哥,这煤气怎么开啊?”
我登时从沙发上弹了起来,赶紧跑进厨房。“啊?你怎么连煤气也不会开?”他蹲在地上抬起纯良的面孔,我赶小狗般把他支到身后,转动煤气阀门,阿维在后面探着头观察我的操作。
“你真厉害啊。”
“这有什么厉害的。算了你别煮了,我自己来。”我心累地撸起袖子。
“我只是不会开煤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