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车窗降到最底端,我单手撑着侧脸。风的速度没有将脑海里的东西驱散干净,眼前的风景像另一座城市的内容,由前往后平滑掠过。母亲稳稳地抓着方向盘,身上散发出干净温柔的味道,像牛奶淋在玫瑰花瓣上。
从家里出来的时候,阳光已经越来越暗了,但我依然觉得太耀眼,行走时觉得脚下的地面太过坚硬,没有丝毫弹性,身体沉重得如撞上玻璃坠落的鸟。绿色的草坪有些偏蓝,马路的声音太刺耳。白色的越野像一张白纸移动到我面前,从车上下来一个女人,过了片刻我才意识到那是我的母亲,我的亲生母亲。熟悉的事物都一刹那间被抽离了灵魂,陌生得突如其来。被默认为“寻常”的幸福竟是如此轻易地破灭。
“为什么不带阿维一起来吃饭啊?”母亲问我,她下午发给我约定的时间地点,还让我叫上阿维,但是我说我不想带他去。
“爸爸又离婚了。”我眼皮没抬,嗓音有些沙哑。
母亲诧异地迅速转头,空气中流过短暂的寂静。“为什么?”她问了意料之中的问题。我一边看着窗外一边简短地回答,她从鼻子里哼笑了一声:“变本加厉了啊。”大声的“哎”像是很潇洒地否定了我爸这个男人的本质,除了鄙夷,自己未受到任何影响。
这种感觉就像两个陌生人一样,我微微眯起眼睛,太阳又冷又刺眼。
“你想吃什么都可以,想吃什么啊?”
一只手忽然抚摸上我的头发,我愣了一下,回头见母亲正温柔地注视着我,她眼里在为我难过,想要伸出胳膊抱住我。猛然间我鼻子泛酸,又转头望向窗外,那只细腻的手掌轻柔地顺着我的头发,眼前的风景渐渐模糊起来。
在餐厅里吃完饭出门,空气黏糊糊的,硬朗的孤星高悬于空。贴着大腿的裤兜里手机突然震动,仿佛苏醒了一只昆虫。震颤传来某种预感,我拿出手机一看,果然来电显示阿维的名字,挂掉后他又打了一次。
“谁的电话?不接吗?”母亲奇怪地问我,视线移了过来。
我把手机转过去。“骚扰电话。”说着,阿维就被我残忍地拉进了黑名单。沉寂的手机不再振动,可有一股远远传来的心痛隔着屏幕钻进了我的胸腔。
我没带任何行李,住进了母亲的家,宽敞的单层公寓,现代化指纹解锁的门,开放式厨房和全自动洗碗柜,角落的扫地机器像只憨厚的宠物吸食着灰尘,在这最二十一世纪的房子里,我却发现没有电视机。也对,从小家里除了爸爸,没有人爱看电视,这说明她一直独自生活吧。母亲把给我买的面包、零食一一放进冰箱和储物柜,将衬衫的袖子挽到胳膊,倒了一杯柠檬水,杯沿贴到深红的唇边。
“阿维想填什么志愿啊?”
如果是别人问我,我会假装没有听见。
“应该……我不了解。”
母亲的脑袋向右歪了个微妙的角度,挑起一侧的眉。
“你们没聊过这件事吗?”
我假装翻阅桌上的一本旅游攻略,指甲磨着纸页的边缘。如果谎称没聊过,那她一定会为我究竟如何在那个家里生活而担忧吧。
“聊过。z大吧,他。”
“那和你一样嘛,肯定会有很多沟通啊。”母亲说,“还是你依然把你弟当成竞争对手防着他?”
我不小心抠破了纸张,心脏咚咚地跳跃,竟有一瞬间的惊慌。我从来没有将心思告诉过他人,可是母亲却什么都知道。
其实我不光知道阿维的志愿,还很害怕,我们对彼此的目标太过清楚,我想去全国最好的语言系,而他想和我进入同一所大学。所以即使我现在躲着他,终归是要相遇的。但我不可能放弃我的目标,虽然我对语言系的执着来源于爸爸,一个法语教授,我曾无所不能的爸爸,优雅开明的爸爸,无不良嗜好的爸爸,现在却像气球一样砰得爆掉了,气流和碎片炸得我浑身疼痛。我想如果爸爸是一名建筑师,我的目标会不会也变成建筑师,或许说不定我的理想恰好和爸爸的职业重合。我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想变成怎样的人,连自己也没搞明白,但还是勉强自己挪动脚步,因为不前进的话肯定是不行的。赌气不考语言系,赌气考别的大学,什么都不能改变,只会让处境变得糟糕,让我离自己越来越远。所以亦步亦趋也罢,和那个谁碰面也罢,为了割裂它们而放弃掉我的志愿,相当于放弃我的生活,不值得,太蠢了。
“脾气倒是和我很像,但这不好,会活得很辛苦的。”母亲又倒了一杯水,走到沙发边坐下,“你暑假有想做什么事吗?”
“我想还是先学车比较好。”我看了一眼母亲,却不敢与她对视,只好盯着攻略里的插图,缠绕着绿峰的盘山公路似乎那是能够提供解答的巨大指纹。
“嗯,会开车是现在必不可少的技能,但最近天太热了。你舅公认识开驾校的,过两天我联系他帮你报个名。”
“嗯。”我嘴里含着「谢谢」两个字,犹豫了半晌还是没能表达出来。
晚上我准备去浴室洗澡前,母亲在和爸
爸通电话,告诉他我住在这里,至于住几天完全由我的心意,这时我才知道她专门请了一天假来陪我。我不禁放轻脚步走进浴室,将短袖从头部脱出,扯下裤子的松紧带,脚从到足踝的袜子里滑出,最后慢慢地拉下内裤的边沿。最让人难过的事,是我发现当我一点点褪下身上的衣物,逐渐一丝不挂时,脑袋里控制不住地会想到阿维。我觉得好羞耻,自己怎么能那么没有原则那么淫荡,想用力敲醒脑袋,却又无能为力。吵得那么厉害,走得那么决绝,可依然抵不住产生露骨的意识,这比毒素还要沉潜而无声。
这两天我过得很糟糕,工作狂母亲第二天便早出晚归,七点出发,晚上十一点左右到家,她心里很难受,非常过意不去,明明是她想让我住这里,却同旧日没什么两样,生活几乎被工作占得满当当的。她想要请假陪我,我说不用。我说,我会和朋友出去玩的,你不用太在意。母亲听后露出吃惊的表情,发自内心地微笑起来,好像对我的社交生活一直以来都默默抱着悲观的态度,直到惊喜地发现儿子竟然还能有几个玩伴。
“你的朋友都叫什么名字?”
“说了你也不认识。”我说得是实话,即使我现在瞎编几个她也会信,而且根本也记不住。
“哈哈,也对。我多给你点零花钱,你跟朋友好好玩,带来家里也没事,有需要就打电话给我,我可以开车接你们。”母亲整个人轻松了起来,“要注意安全啊,现在外面危险特别多。”
我看着她,突然间听到另一层含义——我所过的生活一直都是错误的,我不应该落单,不应该不爱说话,即使觉得无趣和辛苦,我也要寻找和周围人沟通的方式,多交几个可以「玩」的伙伴。这种强烈的怀疑使我的内心被一层浓浓的孤独感所包裹。
那几天我连门也没有出,来找我的同学无一不是来问成绩,抑或是问答案核对的结果。每当接到这些消息,烦躁的郁火就会积攒在心里:我无论怎样都和他们有什么关系?乌里偶尔会来联系我,他发现我没有去吃毕业饭。
乌里:「你怎么没来参加毕业聚会啊?」
我:「太累了,我想自己休息一下。」
「你真的没有想见面的人吗?」
「嗯……」
「你还蛮人情冷淡的,我有点伤心。」
「你伤心什么?」
「我挺想见你的,但你却一点也不关心我。」
冷淡的心境被这句话激起了波澜,泛起了愧疚的涟漪。
「你想见面的话,下次约个时间吧。」
我在对话框里纠结地删删减减,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他那种怨妇般的口吻。
「人情冷淡」,他还真一针见血,连喜欢的人都能轻易伤害,连爸爸也能轻易离开,十八年活下来,一直对难以逃避但又棘手的人事保持无所谓的态度,口口声声说是想要平静的生活,但实际是为怯懦与无能找借口。沦落成的这幅孤零零的惨状,成了我无言的坦白书,好像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我犹豫了很久。
「阿维去了吗?」
「你不知道吗?他来了,但只坐了一小会儿就走了,不怎么搭理人,好像心情很不好。」
「那他过来干嘛?」
「我还想问你他过来干嘛呢。他没干嘛,就跟老师说了几句感谢的话。」
他自始至终都还挺会做人的。
我说服自己一点错也没有,都是他活该,无论他现在什么状态都罪有应得,我本就不该和他在一起,他是给别人带来不幸的人。亲手破坏家庭的举动简直自私到令人发指,无法原谅。分明自己和我是一样的孩子,懂得完整的家庭是多么珍贵,却仍旧肆意妄为。
然而,我其实心里也明白,强行组合在一起的人心消耗得更加快速,同样难以忍受。
我无法掩盖渴望他的心。
当从浴室拖鞋换到室内拖鞋时,门口的拖鞋保持着进来时的原样,像两只已经僵硬的地鼠。看电影时不由自主地走神发呆,更理解了三流电影之所以三流的原因。自慰的感觉隐约在腹部浮动时,脑内出现的阿维身影,使任何暧昧的想法在一瞬间都被生生打断。即使睡眠期间下意识翻动身体,除了空气之外什么都没碰到的空白令我猛然惊醒。
我蒙在被子里哭过一次,疑似源于孤独的怵惧使我好难过。原本在家里,阿维总会帮我将拖鞋摆正,开口朝门,这样我出来换拖鞋的时候方便直接套进去。三流电影的演员哇哇大哭,泪水流满狰狞的面孔,但我知道亲身经历过的人是不会那样哭,因为他们没有观众。想要自慰时,罪恶感与寂寞在深夜加倍地袭来,窗外的月光里仿佛漫天飘零着肮脏的、五颜六色的雪花。睡觉时手臂没触碰到熟悉温暖的肉体时,我才猛然惊醒旁边本来就没有人。
一个个小小细节的缺席,内心也逐渐变得空空洞洞,像被老鼠啃出窟窿的奶酪,从洞里倒入了苦涩的咖啡。
我纠结着这一切究竟是谁的错,可到最后发现,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他人的过错里。活在别人的后
悔里,活在别人做出的错误选择中。错误真的必须得到惩罚吗?为什么错误不能仅仅是一个错误?屡屡犯错的我又到底在坚持什么呢?
我成天抱着书本读,脖子和脊背变得又酸又僵硬,脑袋如灌满了铅般昏昏沉沉。这种消沉的状态思考什么都是消极的,跟烟酒性嗜睡没什么区别,时间一长,身心像电池一样被消耗得疲软无比。
但在这时,我遇见了一个穿小狗围裙的男生。
“这个袋子不能用了,你等一下,我去帮你拿个袋子。”
在书店泡了一下午,我拎着一袋厚重的书本走在街上,塑料袋被坚硬的书角刺破了个大洞,书本像砖头一样全部掉到地上了。男生是新开的狗咖店员,正出来倒垃圾,看到后亲切地跑过来帮我拾起书本。我见到他的第一眼就愣住了,虽然差了很多,但眉眼和脸型跟阿维长得好像,黑瞳仁圆溜溜的,笑起来有半边酒窝,身材比阿维清瘦,穿着天蓝短袖和米白裤子,咖啡色围裙从胸前直直垂到膝盖,正中间印着卡通小狗头像。胸牌上写着“晓哲”。
“嗯,谢谢……”我怔怔地盯着他的面孔,晓哲略微腼腆地往右边看。
走进店铺,我差点要被围栏里边的热情犬吠和毛茸茸的活物吓死。
“它叫阿畅。”他指着火腿肠一样的小狗向我介绍道。无语,还跟我姓。
我扯着嘴角僵硬地笑了一下,这辈子都没露出过这么勉强的笑容。我可是超怕狗的。
虽然如此,第二天我还是来了。不是冲小狗,也不是冲新店半价美味食物,而是冲能让我看到阿维影子的晓哲。至今我都尚未联系过阿维,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不过我也没权利知道。有那么一次,我甚至冲动地想干脆把阿维叫过来睡一觉再了结吧。
这导致我坐在店里,总是忍不住打量晓哲的身影。侧脸好像,短发清清爽爽,阿维头发剪得再短一点效果必定更好吧。手臂的曲线很漂亮,有点晒黑的皮肤仿佛能闻到烤面包的香甜。笑起来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眼睛弯成了月牙。狗们都很喜欢他,一见到他就殷切地甩尾吐舌头,其他店员也没那么隆重的待遇。
因为我一直都在注视他,所以根本没注意其他顾客,新店开张的生意其实特别火爆,常常需要限制人数,人绝对不能比狗多。晓哲抱着那只火腿肠狗来到瑟缩在角落里假装举着书本的我面前,笑着说道:“你不要紧张,这里的狗都很乖的,要多跟他们交流感情才会好的。”
感情好了不就天天来了么。我没有推开他,火腿肠趴到了我的大腿上,我毛骨悚然,屁股底下仿佛装了弹簧,随时都能弹起来。肉墩墩的重量感和承载压强的四只小脚动来动去,坚硬的指爪摁压着我的肉,没想象中柔软的毛发粘在衣服的纤维里。火腿肠的圆眼睛水汪汪地注视着我,据说狗通人性,那它现在应该看到了我脸上的恐惧和僵硬。
晓哲耐心地教我如何和狗互动,抱住小狗让我去摸它的脑袋,喂它们零食。通过聊天,我知道他还是个大学生,利用暑期过来打工。他有出奇的亲和力,我渐渐适应了这里的狗,但也没想象中的喜欢,比起动物我对他更感兴趣。那种亲切感让我无时无刻不参照到阿维,熟悉的脸庞与气息使我产生复杂又渴望的情感。这里的客流量这么大,晓哲却愿意在我身上花那么多时间,会不会是……
“我们店是新开张的,现在会员价打八折,包「月下狼嚎」套餐的话每个月能享受十次的免费撸狗和指定美食五折优惠,包「年年有犬」套餐的话,一年有一百三十次免费撸狗机会,剩下每次打六折,超级划算的……”
距离拉近到一定程度时,晓哲像朋友聊天一样自然地推销起了产品。
哦,原来如此。莫名不想看到他失落的表情,也许是出于对阿维的愧疚,我包了一个月的套餐。于是他的笑容更加明媚真诚了。那一刻,自认为我与他之间奇妙的缘分,在这愉快和谐的氛围里,立刻降格为了一种寂寞的金钱关系。
“砰”,从哪里传来茶杯翻倒的声音。晓哲循声走过去,已经有店员拿着拖把赶到了。
“没事,不要紧,不是烫水就好。”
“啊,是皮皮打翻的呀,实在不好意思,它性格就是很皮,我再帮您倒一杯水吧。”
“啊?食物里有狗毛?嗯……我们的食物安全是没问题的,狗都是打过疫苗,非常干净的,您不用担心,这样吧,我去向店长反映,有问题的话我们会赔偿给您的。”
从这边望过去,晓哲点头哈腰的背影完全遮住了挑刺的顾客。真不容易。我正举着水杯,低头检查了眼里面的水,忍住没喝,默默地放了回去。
就在此时,手机振动了起来,我扫了一眼,爸爸打来了电话。
已经过了晚餐时间,我拎着重重的袋子从电梯里走出来。母亲这两天出差,在外企工作加班出差是常事,所以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感觉刚才好像和爸爸吵起来了,在心里为自己的话加重语气。
“你什么时候回家啊?”爸爸在电话里问我,洋气的他突然有种在远方盼望儿子
归来的沧桑老父亲味道。
“过几天。”我给了含糊的答复。阿维肯定已经搬走了,爸爸的话,我暂时还不想见面。
“晚饭吃了吗?”
“吃了。”
“吃了什么?”
……
简单的寒暄走过场,然后慢慢进入正题。
“我知道这对你打击很大,都是我的错,但是,”他顿了顿,“你不能要求爸爸十全十美。”
我第一反应不是生气,而是茫然。
“我哪有要求你十全十美了?”
“是人总会犯错的,虽然这么说你可能会觉得不舒服,但是爸爸不可能永远不会犯错,所以……”
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