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翊的脑中咒声大作。
“我好恨……!你这般完美的人,为何要生于世上!白蛇帝子本是众人之帝子,如今却被你一人独占,盛极该衰,像你这样的人,就该去死——”
玄翊心中隐痛。旁人只见他盛极,谁见他衰呢?他感到胸口、腹中疼痛不止,豆大的汗从额间滴落下来了。
此刻当然要找寻那毒咒寄宿之处,将之排出便罢。丹田内沉眠的清气,骤然遇敌,极度不悦,一股脑地爆冲出来。虽将那毒胎冲得退缩了,却也使玄翊一阵干呕。
天帝好不紧张,屏退四下,取来化柔缓消之丹药,推入他体内。
眼见玄翊气色稍复,又以冰纯娇弱之露水为引,想用这极清的物事,将毒咒引出玄翊体外。
毒咒却不上当。
“好恨……好恨哪……你这貌美高贵之人……从没吃过人间的苦头吧……我恨……此乃人间最痛……最烈之折磨……你便被它折磨至死才好————”
天蟒大将军颇不耐烦,想索性以阳刚术法为玄翊驱毒。这法子当然可行,只是玄翊本人总要受些内伤,吐几回血才罢休。天帝心疼弟弟身子,自是不愿。
“他吐几口血不至于怎样,你这般拖下去,他若真受不住,到时才麻烦呢!”大将军抱怨。
“是弟弟不中用,就请大哥施术吧。”玄翊息事宁人地说。
玄翊是个痛快人,天蟒大将军自然乐得开心。却见他方要出手,玄翊腹中毒咒有所感,蓦地爆发,掀起一阵绞痛。天帝见状,赶忙把大将军拦下来。
“……找到它了……”玄翊汗流不止,道。
——既是咒胎,自然寄在子宫内。
他导引体内清气,缓缓注入子宫。清气至纯,终于将那毒咒暂且压制,却自他的小穴,暗暗排出一些黑血来。
原来这毒咒携带之折磨,乃是分娩之痛。玄翊方醒觉,虽然腹中痛苦无比,却忍不住要笑了。这等痛苦,比起他为烨分担的,倒也不足为道。
“你怎么还笑了?”天帝奇道。
“我笑这诅咒真是孩子气……”玄翊虚弱地回答,唇角却是有些上扬的,“可否请……请二位兄长暂避……着人为我取些泉水来……”
天帝若有所悟,再看弟弟身下情形,猜出大半。
“你我二人身子相仿,你不必避着我。”天帝温柔地说,转身瞥了一眼兄长。天蟒大将军一头雾水,只道这多半又是“阳蛇不宜”之场面,离开去找儿子,一同追缉凶手了。
天帝低下身来,浑然不顾身份贵重,脱去弟弟身上紧缠之衣服。一阵目眩,叹弟弟的身子实在好看。
天帝修长貌美,对自己偏于纤丽之身姿,一直有些遗憾,现在见到弟弟,真是一点不足也没有了。
但见弟弟小腹附近给那恶咒折磨得通红,漂亮的小穴断断续续地吐出恶血,天帝心痛,竟亲自引来泉水,为他擦身。玄翊痛苦之中,惶恐不已。
“这事绝不应兄长——呃……啊啊……”
“你坚持一会儿,待到清气将这胎咒尽化为恶血逐出,此事便了了。”天帝柔声说,真如兄长一般,早已将身份置之度外,“……只是你身子这下又经一番大耗,怎么办才好?不如搬到我寝宫里去,那里有天地灵气镇守……”
“弟……弟弟方才已想好,”玄翊气若游丝地回答,“弟弟来天庭养伤,尽是给二位兄长添麻烦,诸多帝子和天庭中人,想必不少暗中颇有微词,例如这次……”
天帝微怒:“那些小人心思,何必管它?”
“祸事终是发生了……”玄翊微一沉吟,“等这阵过去,我便去往天池隐居养灵,届时天庭诸子也可相安无事……咳……”
天帝忧心忡忡地握着他的手。
“你之思虑,的确周全。但我还是宁可你留在宫中……”
这会儿腹中剧痛,玄翊有些撑不住了,阖着眼睛,不再说话。
天帝见他难受,连忙施术,欲为他分担痛苦。但玄翊坚决不允,攥着他的手腕。
天帝想起双亲说这弟弟“死要面子活受罪”,一个字也没错,只得暗暗叹息。
却说灵蛟诱惑白蛇帝子不成,转而怀了三帝子之胎,又被三帝子藏起来一事,向来没有瞒过洞悉天庭事务的白蛇帝子的眼。
只是三弟私务,白蛇帝子不便插手,既然两个人没闹出什么大乱子,暂且由他们去罢了。
现在事情闹成这样,再看恶咒飞来的方向,白蛇帝子头一个怀疑的就是灵蛟。他强抑怒气,问三帝子把灵蛟藏到哪儿了,三帝子支支吾吾地交代了位置,解开了术法,径自逃回了宫。
三帝子是个没义气的。若此事真与灵蛟相关,双亲之愤怒,可以想见。眼下连大哥都不站自己这边,他更没的指望。避之不及,可不要沾那灵蛟的晦气。
白蛇帝子破门而入,见产后的灵蛟躺在混乱一片的床上冷笑,嘴上嘟囔着“好恨……好恨……”、“……非死不可……”,顿时懂得了来龙去脉。
他不同灵蛟多说,直接用刀指着对方的脖子。
“解开,否则我这刀下去,恶咒一样消失。”
灵蛟瞧着他的面孔,干笑不已。
“你竟这么快便找来了……羞辱我一次还不够,那胎咒怎么没附在你身上呢……?哎呀,附在你爱的人身上,比自己受到诅咒更心痛,是不是?……他的全身是不是快散架了?子宫是不是痛到让他打滚了?”
“解开。”白蛇帝子冷冰冰地说。
“我……偏……不。”灵蛟娇滴滴地回答,“他这会儿说不定已经死了哦?你不在身边陪着没关——”
——刀光一闪,血溅四尺。
灵蛟话还没说完,那娇羞的恶意还残存在脸上,眼睛也是笑微微的,白蛇帝子的刀却已劈下,他的身首全然异处了!
灵蛟用最后的意识,费力地瞪大仇恨的双眼。
白蛇帝子将刀丢在地上,嫌恶地看了一眼身上的血,出去唤卫兵来收拾。
卫兵们望着他,无不惊骇。他们从未见过稳重的白蛇帝子露出这种表情。那冷若冰霜的无情模样,和天蟒大将军大战魔界恶鬼时差不了许多。
白蛇帝子急匆匆地赶回去,却碰到自己的父亲从房中出来。
父子一照面,被天帝那仿佛洞明一切的眼神瞧着,白蛇帝子的心思无处掩藏,他只好尴尬地低头行礼。
天帝并不多言。
“他已大好了,身子仍虚弱,正在休息。你若想进去探望,莫要逾了分寸。”天帝淡淡地说。
“……儿子晓得。”
二人错身而过,天帝拍拍大儿子的肩膀。
“他思去天池避世养灵,若此事不改,待到出发之时,你来护送。”
这真是喜忧参半之事,却是眼下最为周到的考虑。父亲面前,除了诚恳应承,白蛇帝子竟无言以对。
还未离别,他已开始为离别心伤。
这些年聚少离多,关系疏离,短短三日情浓,又怎么够呢?纵是从今日开始,把小叔叔绑在身边三十年、三百年,还不足以抚平自己的相思呢。
但热恋的确令白蛇帝子频频失态,他的焦躁与哀伤,都不时从面孔上流露出来了。或许这对二人,终不是最恰当的。
……我若一事涉小叔叔,就冒冒失失的,父亲终不会同意我们结为连理。小叔叔贵重无比,他的伴侣,绝不会选莽撞之人……
他那算盘似的多心又冒了出来。
实际这会儿,天帝还没有动那些心思呢。何况帝子自小少年老成,就算一时焦躁愤怒,旁人看来,也猜想事出有因,不会将他当作冒失莽撞之人。
玄翊的面色苍白失血,白蛇帝子守在床边,不愿让他察觉自己的脆弱心痛,便维持那份表面的稳重,告诉他诅咒之源已斩除了。
“……方才我有所感……多谢你……”玄翊轻声说。
“……你真的要去天池……”
“……那对大家都好……咳……我一来,这里就都是乱子……看我不顺眼的人,怕不止那一条蛟吧……军情繁杂,我眼下状态,又帮不上忙,怎么忍心再叨扰兄长……”
“……是他们不好……”白蛇帝子将额头埋在玄翊的手背上,“……一群小人,不思修行,不愿你在这里,将他们比照得一无是处罢了……”
玄翊微微一笑,抚摸他眉间皱起的不快:“这么大的天庭,指望人人自重如你,怕也不现实……”
他自觉躺得有些乏味,稍稍起身。白蛇帝子见状,想为他调理气脉,又被他拦下。
“……够了,日日自耗身子为我渡灵,难道你是铁打的……”
帝子微笑:“眼下虽不是铁打的,也比你这玻璃人好上许多……”
帝子寻思,若将他继续留在天庭,他再无端遭人嫉恨,遇上更多倒霉事,反是自己对他不住。一来二去,也只得接受了现在的安排。
过了两日,玄翊身子稍好,同二位兄长告别后,与白蛇帝子一同出发。
玄翊若以原身升空,的确扎眼。白蛇帝子打定主意,自现原形,将玄翊放在背上。
天庭仙女,没有不喜欢白蛇帝子之蛇身的。他那冷白透红的鳞片,波光粼粼,固然神圣高雅无比,作此庞然蛇型,比之人身,却显出三分亲切,三分柔美。
玄翊新鲜极了,极爱惜地抚摸那蛇鳞蛇脊。
“难怪你不喜现身,原来是太过优美,有碍于你那老狐狸似的城府。”他笑道。
白蛇轻嘶了几声。
“……我上天亦引人注目,但总比你要好些。这会儿直接过去,还能陪你一夜。若走陆路,让你辛劳,反倒不好。”
他谦逊了。二人一升空,天庭中便流言蜚语四起。
——“……天哪,我们的大帝子竟肯让人坐在背上……”
——“……那是谁?太远了,看不清呢……”
——“……定是那该死的金龙,也只有他仗着自己受天帝宠爱,为所欲为……”
——“……什么东西……敢在天庭作威作福……”
诸如此类。
白蛇帝子尽可以想象,却懒得搭理。
二人顷刻间到了山中天池。
泉里云蒸霞蔚,风景如画,清净无人,连白蛇帝子瞧了,也羡慕不已,想要留下来。
他落在湿润的岩石上,将玄翊放下,恢复人形。
“听说我便是在此地受孕。”帝子望着茫茫池水,不无感慨地说。
“……怎么?莫要看我,除非你动了歪心思,想要你的孩儿也在此地受孕。”
“……此处天地辽阔,使人胸怀顿开,我的确动了歪心思,想要与小叔叔大干一场……但是怪我不该提及,受孕一事,你可别再拿来开玩笑了……”
“为何这般介意?”玄翊奇道。
“说来话长……曾有预言说我命中克子,注定无后,长年以来,我对婚配之类事,并不热衷……我克子事小,仙人之身,孕蛇胎凶险万分,你父亲生育蛇胎时,比生你更加痛苦。我父亲则是靠送子鸟常年照顾,有法可解,才无所顾忌。……”
玄翊原本不甚热衷于怀孕,再说他自己不缺后嗣。既然白蛇帝子这样讲,不再拿此事逗趣便罢。
烨与贵妃,近日都写信来。烨之武人笔法大开大合,话语却妩媚非常,别有情趣。
他说身子已大好了,见孩儿聪明秀美,那产中疼痛,竟忘却了大半,夜半难眠,思及怀胎时日,有玄翊春宵作陪,真是此生最大的快乐,如今望着姐姐娇羞丰满,羡慕不已,等玄翊身愈,自己还想再育子嗣,为仙居增添热闹。
他言之凿凿,一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模样。玄翊虽不愿热闹,倒觉得他做了父亲后越发娇媚,不由会心一笑。
“你之孩儿,定然十分可爱吧。”白蛇帝子看了信,心绪复杂地说。
“我只在他出生时见过一次。婴儿一日一个样,如今必定大有不同。你若好奇,改日去下界一观,给我那孩儿赏几分心机城府便是。”
“哦?”
“人界之事,不免险恶卑劣,他若有你十分之一深沉,日后行走人间,可免去许多灾祸了。”
“……怎么听着像在骂我?”
玄翊轻笑,不否认也不承认。
对于白蛇帝子的奇怪个性,他表面虽常常打趣,内心却难免为之吸引。
或许是偶尔触及此人暗藏之脆弱,深觉自己有一份不可推卸之责任。虽然肉体之欢不能使之尽数愈合,却也不愿让他再黯然自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