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握着信的指头猛地一颤,慢慢把头抬起来,一声不吭地看着我,一双黑灰色的漂亮眼珠仿佛蒙了一层雾,既像是哀伤,又像是认命,许久之后才轻轻“嗯”了一声,把休书收好了。
“我饿了。”又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常青有些羞赧地小声地说道。
这回我没让他再自己忙活,我去了灶房,生火和面,揪了一碗面片儿。常青坐在我对面,一口一口地慢慢吃着,几乎没发出什么吸溜声跟咀嚼声,吃相文雅得根本不像个男人,或者说不像个出身贫寒的普通庄稼男人,这是他身上另一个让我觉得十分迷惑的地方。
我表现得越冷淡,常青就越是小心翼翼,谨慎得一句话都不敢说,一整个下午都安静地坐在屋里不敢乱动,眼神湿漉漉地追逐着我。有好几次我都被他看得心头一阵麻酥酥的软,幸亏我最后忍住了,没做出什么软弱的反应,大概还能在常青心里维持住铁石心肠的印象吧。
等到了晚上,该睡觉了,常青更是不住地瞅我,一副十足坐立难安的模样。我给了常青休书,那我俩就不再是夫妻,按说不该再在一条炕上睡觉,但他现在还怀着我的孩子,孩子的亲爹娘睡一块又是天经地义……我为难了好一会儿,想破脑袋也不知该怎么办,最后想得心烦意乱,就对常青说:“家里其他屋子都还没收拾,不能住人,你上来睡吧,正好让我跟我儿子说会儿话。”
常青就点点头,乖乖地爬上了炕,躺在我身边。常青身上那种说不上是胰皂香味儿还是什么东西的独特气息瞬间充满了整条被窝,那种气息仿佛带着温度,带着某种情感色彩,只是靠近,就能让我感到久违的安心。
……我已经准备好,这辈子都再也感受不到的气息。
我在黑暗中努力撑着眼眶,不是为了看清什么,而是为了不让眼泪流出来。
我把常青的衣裳撩起来,露出肚皮,一点点地轻缓抚摸着他起伏圆润的肚子。我摸了很久,但是一直没摸到什么动静,不由有些怀疑,这里面真的住着个小生命吗?已经五个月了……再有五个月,它就会长成个小婴儿,就像熟透的果实从枝头坠落那样,自然而然地从常青肚子里掉出来,又在人世间一天天长大,度过悠长美好的一生……
在这样幸福而漫无边际的幻想中,我时而忐忑,时而微笑,不知不觉陷入了梦乡。
在接下来的五个月中,每当我跟常青说起我们的孩子的时候,他总会惴惴地提醒我,他这一胎很可能是个女婴。我起初有些不以为意,是男是女总得生出来才知道,可是他一直愁眉苦脸,惹得我也情绪低落了不少。
我是想要儿子的,我娘生前就常说我顾家没有多子多孙的福气,连着三代都只一根独苗苗,要是我也注定命中只有一子,常青这胎生不出儿子,我家可就要绝后了。
我是日也愁,夜也愁,越是临近常青生产,我就越是紧张,早早就去镇上甚至省城里请了好几位声名远扬的稳婆在家中奉养。就这么忐忑不安地过了小半年,在一个飘着小雪的夜晚,我的孩子出生了。
那天晚上,我们都已经上炕准备睡觉了,常青那时的肚子已经明显地高高鼓胀了起来,躺着的时候像是一座小小的丘峰,我怕我睡熟了不小心翻身碰到他的肚子,那几天晚上睡觉的时候都不敢闭着两只眼。那天我刚熄了煤油灯,就听见常青在黑漆漆的床上痛苦地哼了一声,我拿手往他下面一摸,摸到了一手温热的水,我知道这是他羊水破了。
我慌慌张张地跑去稳婆住着的厢房叫人,几个稳婆很快就赶来了。她们准备了热水、剪刀跟干净的白布,又叫女佣去给常青熬参汤米粥。透着血色的热水一盆接一盆地从产房里端出来,常青的痛哼惨呼也跟着往我耳朵里钻,稳婆们不叫我进产房,我不敢违逆这些掌握着常青跟我孩儿生死的老女人,只能六神无主地围在外边团团转。
稳婆说常青这胎怀得很好,胎位正,他身体又健壮,能吃得下东西,好生,叫我不用着急。我也不想着急,
可我管不住我自己,我又急又怕,膝盖都有点发软,眼前乍黑乍白,耳边也嗡嗡响个不停,像是有人往我耳朵里扔了一挂噼里啪啦直响的鞭炮,炸得我整个人都懵了。
我腿软得站不住,只好蹲在院里的地砖上,直勾勾往产房里看。不知过了多久,我腿都蹲麻了,突然听见从产房里传来一声尖利而嘹亮的啼哭,我一下子站起来,没头没脑地要往产房里冲。几个稳婆正忙着给孩子剪脐带,见我进来也顾不上拦,脸上带着点惋惜,但仍灿烂地笑着说:“恭喜恭喜,是位千金。”
我有点失望,但这点些微的情绪很快就被另一种担忧取代了。我接过稳婆递过来的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儿,胡乱瞅了两眼,连模样都没看清,就忍不住探着脖子去看常青。
我好久没听见常青吭声了,不是出什么事了吧?
我急得不行,连声喊着常青的名字,常青却一直闭着眼,嘴唇跟脸色苍白得没一点血色,头发被汗水泡得黏在脸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老感觉他鼻子里没往外出气儿。我眼里发烫,手哆嗦得都不像自己的了,颤巍巍地去探他的鼻息。
还好还好,还有气儿。
我提着的那口气猛地一松,整个人都软了,差点没把我女儿甩手扔出去。其中一个稳婆赶紧把女儿从我怀里接过来,见怪不怪地嗔道:“少奶奶没事,就是累昏了,歇两天就能好。”
听她这么说,我才终于彻底放了心,我边擦着泪边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不再说什么,只趴在常青床边,下意识地,满怀依恋地把脸贴在了他冷汗津津的手掌心里。
老天保佑。
生完孩子的第二天,常青就不肯在床上躺着了,一早起来就挣扎地要下床。他说自己闲不住,现在重活干不了,但操持家务一类的轻省活儿还是能做一些的。我从他不安低垂的眉眼间看出他心里的不踏实,我知道,他是没底气,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是吃白饭的,急于向我展示他的有用……他怕我赶他走。
我心里五味陈杂。以前都是我想方设法要他留下来,现在换成了他为了不被赶走而对我百般讨好。我拗不过他,只好往他怀里放了一把针线,几块布料,我说,“家里没啥要你动手干的活儿,你就给咱们闺女缝一件衣裳穿吧。”
常青感激地看着我,脸上终于出现了一点安慰的神色。
我以前就看出来他对于烹饪裁剪一类的女人活儿有一点微弱的抵触,但实际上他把这些都干得很好。我按照省城那边最新流行的说法,让常青坐够了一百二十天的月子才让他下床,在这期间他已经做好了七八件小衣裳,整整齐齐地叠在床头柜上,等待我验收似的。我一边翻看一边夸赞他手巧,他刚露出一点笑模样,我的手就不小心把床头柜碰开了一个角,一封书信从里头掉了出来,我捡起来,发现是我之前给常青写的休书。常青也看见了,笑意一下子凝固在了脸上。
带着一点报复的快感,我故意说:“你当时说让你把孩子生下来就行,现在孩子都满月了,你想怎么着?”
“我……”常青抿了抿嘴唇,过了好一会儿才干涩地开了口,“我都听你的,你要是想让我走,我,我就走……”
我不说话,常青就大气不敢喘地盯着我看,一双原本偏狭长深邃的眼睛都快瞪圆了。我又把问题踢给了他,“那你呢?你自己想走吗?”
常青这回沉默的时间有点久,等我忍不住出声催促的时候,他才商量似的望着我说:“我不想……我不想走,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
我沉下脸:“原来你是没地方去才回来的?”
“不是的,我,我是想把孩子还给顾家……”常青难堪地咬着嘴唇,结结巴巴了半晌,最终还是没再多说什么辩解的话,只颓然地重复了一遍,“我都听你的。”
都听我的。
我心中充满了近乎荒唐的不真实感,酸酸胀胀地难受,我苦笑了一下:“我都不知道该不该信你了……你弟弟,常……松麟?他到底是你什么人?”
常青张了张嘴巴,我立即打断他,“我要听实话,你要是不想说也别再骗我。他是你弟弟,还是……”我紧张地握住了拳头,按捺住心里的那点别扭,终于问出了口,“还是你的……男人,丈夫,就像你跟我这样……”
常青安静地看着我,眉眼间满是一股历经世事摧残之后的无奈,他疲惫地,又像是放下了一块久积于胸口的大石头那样,慢慢地点了点头。
我的心陡然凉了半截,从心底猛地传来一阵刺痛。
原来,他真的跟别的男人——
“别哭。”我的眼睛刚开始湿润,又被常青温暖粗糙的手指轻轻抚摸了,他的声音也低醇轻柔,仿佛要对我讲述某个睡前故事,缓缓地开了口,“松麟……少爷,他是我的夫君,以前是……可我算不上他的妻子,我,我是没名没分跟着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