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心疼男人倒霉一辈子
四月中的洛阳已有些燥,近几日总是很毒,好在姜舒的住处林木多,一入夜,窗户打开来,阴森森的树气便涌了进来,一扫屋内的情热。风在树缝中穿行的飒飒声,虫鸣乌鸦叫,草木生长的腥气,都经窗入室。
“太吓人了,要不是你在,晚上我一定不要开窗。”说着,姜舒往床外沿那侧的青年倾斜,未束的胸部也软软地靠在青年臂侧。
韩临放下书,笑着伸臂揽她进怀里,把下巴搁到乌黑细软的发顶,低下眼拿鼻尖去拱她的发旋:“反正这半个月,晚上我能来都来了。”
手指沿着他脖颈与衣领那条黑白的交界缓缓滑动,姜舒说:“再晒下去,你都要掉层皮。”
她官话讲得不大好,咬字带着南方的腔调,轻声细语时音调很软,和当年刚去临溪的上官阙有些相似。
韩临浑不在意:“黑了精神,一块儿钓鱼的大爷说我比之前硬朗多了。”
韩临的呵气透过发丝打到头皮上,姜舒有些痒,把头偏到他肩上:“日头一天比一天毒,你会晒伤的。我给你拿了把大黑伞,明天带过去遮阳吧。”
韩临笑着说:“也就是一层皮,我什么伤都好得快。”
“你胯上那块瘀伤可留了好久。”
“那是失误。”韩临那时候只一门心思不愿给挽明月看出来,手下得狠。“再说了,打伞会被笑话啊,我又不是怕黑的姑娘。”
姜舒转起眼前韩临耳垂上的银环,轻声说:“我在河堤岸上见到不少老头钓鱼的时候,身后也插着把伞,怎么就会被笑话?”
韩临见拗不过就笑着应了下来,又去看方才的书,看了一会,察觉到小动作,挑起眉歪过眼看着怀中的女子:“好玩?”
姜舒捏起自韩临耳上拆下的耳圈,在指顾中看这银亮的物件:“好别致的银环。”
“胡人的东西。”韩临说完,伸手就要拿掉方才女孩子的恶作剧,挂在自己右耳的碧玉坠子。
姜舒忙伸双手拦下,把他浮着青筋的手掌捧握在手里:“别呀。”
翡翠在青年脸庞上荡漾出绿影,森森然的,好像浸在湖水中的宁静。
在很长一段时间中,这耳坠是姜舒仅有的家当,别人可能不知道她的名姓,但总会知道有一个耳戴绿翡翠的姑娘。
韩临捏捏她的脸颊,望着只剩一只耳坠的姜舒:“我是男人啊丫头。”
姜舒摇起他的手,盯着他的笑眼弯弯的:“多戴一会儿,我看看嘛。”
她脾气闷,不爱笑,眉目间常携一抹郁色,如今久违地笑起来轻声细语撒娇,光彩照人的,韩临叹口气,只好随她玩,就等她不注意再取下来。
却没想到姜舒躺到枕上,还要不时伸手去拨拨那一只耳坠,看耳坠摇来摇去,久久不睡,韩临渐渐的也放弃了。
姜舒见他叹气,开口问:“今晚也不睡?”
“下午在暗雨楼睡过,不困,我赶早还要去水边钓鱼。”韩临歪头问:“要不我把灯吹了?你真的习惯亮着灯睡?我怎么不太信啊。”
姜舒伸手又撩了一把绿莹莹的耳坠:“是习惯。你看你的。”
韩临笑笑,也不拆穿,只道你早点休息,姜舒轻轻嗯了一声。
姜舒不知是几时睡了过去,约莫到钓鱼的点,韩临从书里抬起眼,吻了吻姜舒的额心,小声说:“我走了。”
姜舒睡得睁不开眼:“记得拿伞,在柜子边靠着,早上兴会有雨。钓鱼的时候当心些,别再栽进水里了。”
“那天是河边太滑。”韩临收拾好,转身回来见她把头挣扎在床边似乎是想送自己,结果被困意拽回去,睡得朦朦胧胧的,心觉可爱,矮声在床边又吻了吻她的脸颊:“这回真的走啦。”
听见姜舒嗯了一声,韩临这才安心离开。
这夜无星无月,四下只余黑,不过韩临最近算得上每日都来造访,出入自如的,几乎把屋脊上的路摸熟。不过再熟,也不至于每片瓦的位置都记得一清二楚,这不脚重了一点,一片瓦给踩碎掉了下去。
好在夜半三更没什么人,韩临也不大在意,稍一惊便决定快些走,谁知听到隔院有人道——
“是谁!”
要是在平常听见这声,韩临指定拔腿就跑,如今听见,只蹲在楼顶等人循声过来。
灯影随一个高大和一个娇小的身影移来,娇小的身影凛然道:“还不报上名来!”
蹲在屋脊上的人跳下来,一落地,便哈着腰笑着道:“早啊。”
挽明月听声无奈道:“你啊你……”
韩临一走进灯影,便见吴媚好眉毛一皱转头看向身侧的挽明月。
韩临不明就里,他知道乱闯别人门派不对,可听方才挽明月语气还好好的,不是很懂怎么又招了媚好的不是。
韩临拿伞撑着地,扯起闲话:“你们起这么早起办事啊?”
二人均是一阵沉默,最后挽明月道:“我们这边说完事刚散会。”
韩临吃惊的啊了一声。
媚好补说:“我们也不是你呀,易梧桐忙得脚不沾地,你呢,像个甩手掌柜,每天都去钓鱼。”
韩临一摊手:“我什么时候有过要紧事?不都是天南海北地听命令杀人吗,他这么一露面,反正都知道他活着了,惹事的人也少了。京城我都没必要回去了。我看洛阳很好,山好水好。”
媚好突然阴阳怪气补了句:“人也好。”
韩临发觉她今天状态不对,非常聪明地没有接话,只道:“那你们两个早点休息,我走啦,再去晚点就占不到好位置了。”
媚好把眼一斜没有应他,他朝挽明月点点头,转身便要掠上楼顶去。
“等等。”挽明月叫住他,“回去把耳环摘了吧。我们看见没事,别人看见就难讲了。”
韩临大惊,一摸,碧玉耳坠果真还挂在自己耳上,伸手摘了下来,想起方才的种种怪事,不由拍了拍自己的天灵盖,也不好转身去面对身后两人,往回赶之前,只匆匆道了句:“多谢。”
媚好又吃惊,又莫名其妙:“他这是又勾搭上了咱们这里的谁?他究竟把无蝉门当什么地方啊。”
“看耳坠,还是原来那个。”挽明月一斜身:“我怎么记得你还夸过那对耳坠好看。”
媚好小声嘀咕:“重点是这个吗?”
嘀咕完她瞄向挽明月,却见他面上并无多少不快,反倒是嘴角勾起一缕笑:“小姑娘的心思有些意思。”
媚好白眼翻得快把夜照亮:“他明明知道你的心意,就不给你留点面子换换地方找人睡吗!”
挽明月只笑,转身摇开扇子:“这才有趣。”
……
这天洛阳一早就不见日头,天昏气潮,天亮没多久,雨便淅淅沥沥下起来。起初雨小,韩临不肯走,撑伞握竿硬耗。后来雨越落越大,且起了风,雨水斜刮过来,伞遮不住,从头到脚把人浇了个透,他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收杆捞网。临走前见几个大爷还扛着风吹雨打坚守在水前,心中正佩服,脚下一滑,险些又栽进河中。
行到半路见雨停,韩临立定犹豫片晌,果断折回湖边,刚一放竿,就听天边滚来雷声,骤风急雨顷刻就压来,他气得险些把鱼竿捏断。
坐他旁边的是个老头,风雨如此仍不挪窝,眼都眯得只剩条缝,见韩临起身收拾,笑呵呵地问:“小伙子,这么年轻钓鱼瘾就这么大啊?”
韩临嗯了一声,说我走啦,你看天不对别熬了。
钓鱼倒不至于上瘾,只是韩临得把早上这个空当填满,省得又被他不想见的人挤进来。
到暗雨楼时,雨细如丝,韩临提着鱼往后厨走,刚到后厨的院前,隔门就听里头人声喧哗,兼有缕缕血水涌下台阶。
韩临不解,换手提鱼,一推门,便见脖子开了道口子的公猪,正飙着血向他疾冲而来。
晌午时分红袖经易梧桐所托,追来给上官阙递忘讲的事由,等说完了话,一扫眼见到半桌油荤菜,稍稍一愣:“肩伤未愈,吃这些不好吧。”
上官阙吃饭也没闲下翻手里的书,只道:“给他留的。”
红袖问:“韩临今天在后厨的事,你没有听说?”
上官阙合书:“愿闻其详。”
“你桌上这鱼和肉,想来都经了韩临的手。”红袖道:“后厨掌勺的徒弟今早杀猪下不去狠手,猪没死透,脖子上喷血,在后厨的院里兜着人跑,墙红遍了,偏巧今个儿又下雨,冲出来的血水浸了好几条街。韩临过去送鱼,正好撞上,一刀给了猪痛快。他兴头好,就帮着给猪烫皮拔毛,又亲手操刀,把猪卸了,听说刀下得利落,找准筋和骨节,轻轻一划就拆下来,比厨子下手都老练。掌勺的师傅把他留下,开小灶,向他请教杀猪的事了。”
上官阙想了想,说:“韩临说他在猪肉铺做过学徒。”
“原来是真事?我当别人说来气他的呢。就跟狗一样。易梧桐说这一阵楼里拴的看门狗,都不敢给他瞧见。”
提起这事,上官阙反倒笑了,吞了口消食的茶, 再次开书。
舒红袖大致扫了一眼书皮:“你最近怎么总在看邵竹轩的书?都传他要为你写一本真相大白的书。”
“没有的事。”上官阙唇角的笑没落下去,静静道:“叫某人太痛快,这可不行。”
舒红袖看在眼中,只觉阴嗖嗖的。
对于上官阙背地里的手段,她知道一二,仅那冰山一角的一二,就叫人通体发寒。可若没了上官阙,没了他的那些手段,韩临可留不住。韩临对她认爹爹的乞求从没松过口,她不至于不自量力,以为自己这么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人,能唤起韩临的仁慈,将她也带走。
何况她为什么要走?暗雨楼很好,京城很好,上官府很好,上官阙这个名头上的养父也很好,衣食无忧,抱负或安定,能够随她的心愿选择。美中不足是韩临不肯安生。
不过上官阙能叫他安生。上官阙这个名头上的养父更好了。舒红袖清楚这是自私,要得
太多,可天下宣扬孝道,不正是因为天底下的子女都是自私的吗?她盼了十多年盼来的爹爹,她不会轻易看着他离开。爹爹和哥哥不一样,爹爹要为女儿献出一切。
红袖起疑:“舞坊传得广,我也就翻了几本,他的书只够得到中下流的尾巴,文辞矫饰,几大页调情的话,没一句带了真情。”
“消消闲,足够了。”
红袖更疑:“你都忙成这样,这书不至于叫你插空就看吧。”
上官阙沉默许久,才道:“我见韩临在看。”
话音刚落,门给人推开了,刚被提到的人大摇大摆走进来,三人照常你来我往聊了半天,末了红袖知趣告辞,留二人独处。
大半桌没碰过的菜,见红袖一走,韩临扔下句我吃过了,到处去翻找。这些日子,他脱在上官阙这里不少衣裳,如今找到,果真都洗净叠整齐。淋过半上午的雨,韩临身上半干不湿的,他随手抓件干燥的衣裳换上。
见他换好,上官阙叫收拾碗筷的人进来,垂首看书,直到侍从离开,修长的手指才合住书。